自从开口喊汪富贵”爸爸“,鲍峰就再没到监狱去看望鲍鲲。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汪富贵自己去探监。
他很替鲍鲲着想,虽然没有约定,但他总是很准时地在每月固定时间去监狱看鲍鲲。他觉得,在那么单调、无聊的监禁生活中,服刑的人对外面的世界只能靠想象,鲍鲲一定很盼望有人去看他。当然他知道,鲍鲲最想见的不是自己,是他的两个儿子。
怎奈,原本和谐的家庭氛围,一旦汪富贵提到一起去看望鲍鲲,气氛就会立刻变得令人窒息。
其实汪富贵的心一直被蹂躏,他每次去探监,鲍鲲都对他冷眼。如果不是狱警在,估计他都想对汪富贵挥拳头了。
甚至有一次狱警都对汪富贵说:”您这是何必呢?那人不值得您这样对他。“
汪富贵内心也很矛盾。他甚至想:自己这人就不配得到幸福,金凤真的离婚了,自己就有勇气娶她吗?
他去监狱探监感觉是在救赎自己,每去一次都会一路地想到金凤。现在他才知道,好多人,比如小聂,聂建华他们都觉得自己为那个偏远的小村子做了不少贡献,对那里的人行善积德。但汪富贵现在觉得,他并不了解那里。
说那里的人凶狠,他不承认。当初父亲被批斗是从南京逃回老家才被”保护“起来的,所以老爸一直向他灌输要回馈乡里的理念。他就是凭着这种理念做着后来的事。
他也知道,村支书和那些村口聊天的老人才是村里的灵魂,而他真的算不了什么。村里人对他一直有戒心。尽管这里的长辈都保护过他,没有他们当时的”保护“,汪富贵的确会被冲击,会是怎么样的命运都不得而知。但就为了感恩,自己就要把厂子办到那里?连发展规划都不考虑?
穷山恶水出土匪,那里人的恶的确令人发指,就像鲍鲲。令他震惊的是,家暴在那里很普遍,所以村里人才会对金凤的事处之泰然。
汪富贵小时候真没看过鲍鲲凶相毕露的样子。汪富贵想不明白鲍鲲的狠心是怎么造成的。
他费了不少力气,才使监狱方面通融,同意鲍鲲在监狱里每天有固定时间做木雕,成品由汪富贵全权处理,但钱如果给鲍鲲需要经过监狱方面审查批准。
有一段时间鲍鲲显得很积极,监狱还把他安排在一个办公室里,每天上午准许他做三个小时的手工。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监狱给汪富贵打电话,说鲍鲲在监狱打架,决定取消他做手工的特权。
汪富贵感觉备受打击,他都不知该怎么对两个孩子说。他再探监的时候,不再带回那些木雕作品,两个孩子似乎已经猜疑了,但都没张口问。
由于这次不明原因的打架事件,汪富贵为鲍鲲请的律师也找到他,说从无期改判减刑的难度加大了。恐怕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他苦闷,不知道跟谁说。
小聂现在做集团cEo,这是让汪富贵最开心的事。两个孩子跟小聂都很亲,汪富贵感觉小聂每周来成才学校一次,俩孩子那种发自内心的期待,眉眼间那种亲昵都让他感到心里踏实,觉得俩孩子从小聂身上找到了母爱。
他好多次都想把内心的苦闷对小聂讲,但他忍住了。他想问小聂和黄坎现在关系如何,但也羞于开口。
今天小聂买了不少的菜,她一到成才学校就带着鲍峰一起去食堂做饭了,汪富贵看她心情特别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刚好鲍雨从学校回来度周末,看见茶几上放着的果篮,里面的水果都好高级。他猜想一定是楚郡姨买的,爸爸才不会买这些奇奇怪怪的水果呢。他总是买苹果、香蕉、桃子那老三样。
“爸,我楚郡姨来了,她人呢?”鲍雨问。
“和你哥一块儿去食堂弄饭了,今天呐,咱们有好吃的了。怎么样,儿子,在学校食堂吃得好吗?”汪富贵放下手里的毛笔,走过来坐在茶几边。
“挺好的,爸,您自己多吃点儿好的,以后不用给我零花钱了。我现在在一家培训机构兼职,以后,您的宣纸我给您买。”鲍雨很骄傲地说。
“什么?你这么小,怎么去兼职?谁帮你找的这份工作,你还是个孩子,怎么可以上完课再去工作呢?赶紧把工作去给我退了。”汪富贵对鲍雨从来都是哄孩子一样,今天他第一次对孩子发火了。
鲍雨见汪富贵真生气了,起身站到他面前。
“爸,您别急,听我跟您说。我这个兼职不用去上班的,就是在网上帮那家机构画一些动漫或者手绘什么的。每天也就一两个小时,不会耽误我学习的。我学美术,需要多实践,您觉得呢?”鲍雨给汪富贵解释着。
汪富贵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这么有办法,他将信将疑。
“那你这工作是怎么找的,谁帮你找的,要不要谢谢人家。”汪富贵说道。
鲍雨禁不住笑了:“爸,没有谁介绍,我就是在平台上自己搜到的,就是网络平台。放心吧,机构很诚心,没有拖欠过薪酬,艺术水准也不低。”鲍雨耐心地给汪富贵解释。
“这样,等一下你把那个平台调出来让爸也学习、学习,唉,爸老了,跟不上趟了。”汪富贵叹着气,深感自己的知识更新不足。
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传来,鲍雨和汪富贵都不免奇怪。走到门口一看,小聂和鲍峰一起推着个餐车,上面码得严严实实地,一股饭菜的香气和他俩一起飘过来。
鲍雨开心地喊了一声:“哥。”
“哈哈,我们的艺术家回来啦,我们给你好好庆祝一下。”小聂笑得别提多开心了。
汪富贵看看小聂,再看看两个孩子,一头雾水。
“汪总,我带了一瓶红葡萄酒,今天请您准许孩子们喝一杯。”小聂笑着对汪富贵说道。
汪富贵感觉自己被蒙在鼓里,用好奇的眼光看着鲍峰。
鲍峰用手互撸一下弟弟鲍雨的头。
“你小子行啊,还知道谦虚了。爸,他一定没跟您说,他在网络设计大赛上得了个一等奖。咱们得宰他一顿,我建议去吃烤鸭,楚郡姨,你说呢?”鲍峰看着正在启葡萄酒的小聂。
小聂只是笑,不言声。
汪富贵这时才醒过神来,他从书柜底层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从里面小心翼翼的拿出五只茶杯,又从小聂手里接过红葡萄酒。他慢慢地把茶杯倒满酒,看看桌上的菜,他把茶杯一一放到两个孩子和小聂面前,又端着两只茶杯走向书柜,在金凤的相片前站住了。他放一杯酒在书柜里,一只茶杯端在自己手里。
“金凤啊,咱们一起喝一杯吧,小雨得了大奖,你高兴吧。小聂特地做了好多菜,你也尝尝。”他一饮而尽。
汪富贵转回身,看看小聂和俩孩子,他脸上带着笑容,眼眶里却含着泪。他走回到桌边,把酒放到桌子上,重新斟满。
“小聂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你比我更了解孩子。来,咱们举杯庆祝小雨得了大奖,爸爸为你感到自豪,相信你今后会取得更大的成绩。”汪富贵说着就伸出了端着酒杯的手。
落座后,汪富贵看着鲍雨的脸,一副担心的表情。
小聂在一旁微笑着说:“汪总,您不用担心,就您这茶杯这么小巧。别说,还是喝酒合适,尤其给孩子喝。”
她帮女儿楚莘蒯了一些菜,楚莘用她自己的碗吃起来。汪富贵看看楚莘,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小聂啊,你又忙工作又忙家里,可要注意身体啊。”汪富贵说道。
“嗯,汪总,您现在都很少到上地去了,不会又有什么大的计划吧,方便给我透露透露吗?”小聂给楚莘择了一块鱼,放进她的碗里。
“妈妈,我自己会。”楚莘撅起小嘴,一脸的不高兴。
“哈哈,我们楚莘长大了,可还是个小姑娘呢,妈妈是担心你会卡到了。”汪富贵逗着孩子。
“小聂啊,我老了,还能有什么大计划啊。现在金凤工艺品厂怎么样啊?”汪富贵说完似乎有点儿后悔,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汪总,厂子我基本一个月去一次,就是取货,她们现在做得也不多了,没有心气儿了。”小聂说道。
“楚郡姨,您对我爸的称呼也得改改了,这里是家,又不是公司。”鲍峰突然冒出一句。
小聂羞得脸通红,又在给楚莘择鱼了。汪富贵也是一愣,看看鲍雨端着碗冲自己乐。心想:这兄弟俩不会在合谋什么吧,现在的孩子也真不好管。
“小聂啊,你集团里的事多,以后就让鲍峰去取货吧,怎么样啊,鲍峰?能完成任务吗?”汪富贵眼睛看着鲍峰。
\"怎么不能,我还得负责监督她们呢。对了,小弟,你出些样子,让那帮娘们儿做,搞得难一点儿,做得不好我就淘汰她们。“鲍峰说着夹了一口菜,洋洋得意的。
”成,哥,没问题。“弟弟鲍雨应承着。
汪富贵注意到小聂听见”娘们儿“这个词皱了皱眉头,他把碗筷放在桌上,开了腔。
”鲍峰啊,我是想等你成年后就任命你为金凤工艺品厂的厂长。可你刚才怎么称呼你那些职工的?以你的年纪得叫她们大娘,大婶。当一个领导要懂得尊重下属,你现在未成年,该学着尊重女性啊。楚莘就是你的妹妹,你不是总护着她吗?所以啊,回村里去取货时,要知道叫人。你不尊重她们,她们能愿意学更多的东西,把手工艺品做得更好吗?“汪富贵边说边观察着鲍峰脸上的表情。
其实汪富贵刚一开口,鲍峰就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而且,他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他不愿想起的人:他的亲生父亲鲍鲲。那个现在被困在囚笼中的男人,就是一直都”娘们儿、娘们儿”地 叫女人,也一直这样叫自己的母亲。很多时候还会在前面加上前缀,比如“败家娘们儿”,“臭娘们儿”等等。他为自己感到羞耻,把碗筷往桌上一推站起身。
”我吃好了,你们吃吧。爸,您放心吧,我回村去会照您说的做。“鲍峰说完就坐到茶几那边去了。
汪富贵看出鲍峰心里不好受,他知道两个孩子长期在父亲家暴母亲的环境里长大,心理上会有他们自己都无法察觉伤痛,需要长时间的矫正。
他想应该把小雨得奖的消息告诉狱中的鲍鲲,趁机会拉近他和孩子们的感情。可他知道自己很难说通两个孩子,于是他把这“艰巨任务”交给了小聂。
探监室里,几个村民搀扶着村支书,狱警为支书搬来一张椅子。支书坐在椅子上,头歪着,嘴角不时有唾液流出。说话十分艰难。一个村民轻轻地帮他扶住头,让他正对着防弹玻璃里面的鲍鲲。
”鲍鲲呐,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叫你一声孩子你都得答应不是吗?我快不行了,有句话我必须得跟你说。富贵是个好人,他爹也是个好人。要不是那些年的运动,唉,不说那些了。富贵是我从新疆把他接回来的,他老爸说让他回馈乡里,他这么些年一直都这么做,他是个好孩子。咱不能对不起他。“村支书咳嗽起来,脸憋红了,几个村民慌手忙脚的给他捶背。
”你弟弟鲍鹏,当初过继给富贵家,就是因为他家无后。他家一直对鲍鹏很好,就是富贵他爸喜欢教他俩念古书,你弟弟不喜欢,念的不好,所以才会觉得富贵他爸偏心。说到金凤,那时节割资本主义尾巴,金凤好几次被民兵抓到卖小物件,人家富贵都把她放了。你住进医院,富贵一直给你掏着医药费。金凤提离婚,我没拦她,我的确想着如果她能嫁给富贵,咱们村的厂子就稳了。那时候我觉得你的病好不了,醒不过来了。富贵可是一直都在帮着金凤,你不能冤枉他。“支书又咳嗽起来。
这次止不住地咳,见面只能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