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旧客
第一章 故都逢旧影
贞元十七年,长安的第一场雪落得猝不及防。
沈知微裹紧了身上半旧的素色锦袍,站在平康坊的青石板路上,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醉仙楼”。楼檐下挂着的红灯笼被雪压得微微低垂,暖黄的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出来,映着飘落的雪片,像极了十年前某个寻常的冬夜。
她是三天前回到长安的。从江南水乡的烟雨中跋涉而来,带着一身风尘,也带着一颗不敢触碰过往的心。十年前,她是吏部尚书沈敬之的嫡女,是长安城里人人称羡的“沈大家”,一手簪花小楷写得风骨天成,连宫中贵妃都曾遣人来求她的字。可一场“通敌叛国”的罪名,让沈家一夜倾覆——父亲被斩于闹市,兄长战死沙场,母亲不堪受辱,三尺白绫了结了性命。而她,被忠仆藏在运柴的马车里,才侥幸逃出长安,从此隐姓埋名,在江南的小镇上以抄书为生。
此次回来,她本是为了寻找当年父亲案中的一份密函。据当年救下她的老仆临终前说,那密函里藏着能洗清沈家冤屈的证据,被父亲托付给了一位故人。可她连那位故人是谁都不知道,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在长安城里漫无目的地寻找。
“这位姑娘,可是要上楼?”店小二裹着厚厚的棉袄,哈着白气走过来,见沈知微站在雪地里出神,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
沈知微回过神,轻轻点头:“劳烦,给我一间靠窗的雅间。”
“好嘞!”店小二应着,引着她往楼上走。木质楼梯被来往的客人踩得吱呀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菜香,还有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却又让她觉得恍如隔世。
雅间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的街道,沈知微坐下后,便借着窗外的雪光,从包裹里取出一方素笺。笺上是她凭着记忆临摹的父亲笔迹,上面只有“玉壶冰”三个字——这是老仆临终前反复提及的,说是找到“玉壶冰”,就能找到那位故人。
她对着那三个字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笺纸的纹路,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闹。抬头望去,只见一队身着黑色锦袍的侍卫簇拥着一顶乌木轿子停在了醉仙楼门口,轿帘掀开,一个身着紫色官袍的男子走了下来。
男子身姿挺拔,面容俊美,腰间系着玉带,挂着金鱼袋,一看便知是品级不低的官员。可当沈知微看清他的脸时,手中的素笺“啪”地掉在了桌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是萧彻。
十年前,他是父亲的门生,是她的未婚夫。他曾在桃花树下对她许诺,待他金榜题名,便用八抬大轿娶她过门;他曾握着她的手,教她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曾在她生病时,彻夜守在床边,为她煎药喂水。可沈家出事那天,他却站在了朝堂上,亲手递上了弹劾父亲“通敌”的奏折,成了压垮沈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今的他,已是当朝御史大夫,权倾朝野,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而她,是罪臣之女,是苟延残喘的逃犯。
沈知微连忙低下头,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听见楼下传来店小二谄媚的声音,听见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听见他与旁人寒暄的声音——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疏离和冷漠。
“姑娘,您点的热茶来了。”店小二端着茶盏走进来,见她脸色苍白,不由得关切地问,“您没事吧?是不是冷着了?”
“我没事。”沈知微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沙哑,“麻烦你,再给我来一壶酒。”
店小二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应了声“好”,转身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酒就送来了。沈知微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却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她看着窗外,萧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醉仙楼的大门后,可她的眼前,却不断浮现出十年前的画面——桃花树下的誓言,书案前的温情,还有沈家出事那天,他站在朝堂上,冷漠地看着父亲被押走的样子。
“萧彻,你好狠的心。”她喃喃自语,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酒杯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沈知微猛地抬头,以为是萧彻来了,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可进来的却不是萧彻,而是一个身着青色布衣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神色慌张地说:“姑娘,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
男子说着,就要退出去,却在转身时不小心撞在了桌角上,布包里的东西掉了出来——那是一方白玉制成的酒壶,壶身上刻着三个字,正是“玉壶冰”。
沈知微的目光瞬间被那方玉壶吸引,她连忙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等等!你这玉壶,是从哪里来的?”
男子愣了一下,看着沈知微,又看了看地上的玉壶,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这是我家主人的东西,我是来给御史大夫送东西的,不小心走错了房间。”
御史大夫?萧彻?
沈知微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惊雷劈中。老仆说的“玉壶冰”,竟然在萧彻手里?那位故人,难道就是萧彻?
她看着男子捡起玉壶,就要离开,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你家主人,是不是姓萧?”
男子警惕地看着她:“姑娘,你是谁?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沈知微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是罪臣之女,是萧彻的“仇人”,若是让他知道她回来了,后果不堪设想。可那密函,是洗清沈家冤屈的唯一希望,她不能放弃。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侍卫的声音:“御史大夫,楼上的雅间都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异常。”
萧彻的声音传来,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知道了,下去吧。”
沈知微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知道,萧彻就在楼下,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她看着眼前的男子,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麻烦你,把这张纸条交给你家主人。告诉他,沈家有故人来访,在‘望春楼’等他。”
她快速写下一张纸条,上面只有“沈”字,没有署名。她知道,萧彻看到这个字,一定会明白的。
男子接过纸条,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沈知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萧彻会不会来。但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为了父亲,为了沈家,她必须赌一把。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醉仙楼里依旧热闹,可沈知微的心里,却像是被冰雪覆盖,一片寒凉。她拿起酒杯,又倒了一杯酒,慢慢饮下。
萧彻,十年了,你还记得当年的沈知微吗?你还记得桃花树下的誓言吗?你又是否知道,当年的“通敌”案,另有隐情?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问,却没有人能回答她。她只能坐在这雅间里,等着那个她又爱又恨的人,等着一个未知的结局。
第二章 望春楼夜谈
望春楼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画舫,停泊在曲江池边,夜里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沈知微选了一间最僻静的包厢,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曲江池。池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倒映着岸边的灯火,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萧彻还没有来。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或许,萧彻根本就不想见她;或许,他早就忘了“沈”这个姓氏;或许,他看到纸条后,只会派人来抓她这个“罪臣之女”。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身着黑色锦袍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萧彻。
他依旧是那副俊美无俦的模样,只是比白天在醉仙楼时多了几分疲惫。他走进来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沈知微,目光复杂,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痛楚。
沈知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站起身,微微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萧大人,别来无恙。”
萧彻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转而落在了她的发间。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头发,动作温柔,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知微,”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真的是你吗?”
听到“知微”这两个字,沈知微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十年了,除了死去的老仆,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她抬起头,看着萧彻,眼中满是泪水和委屈:“萧彻,你还记得我?你还记得沈家?”
萧彻的眼神暗了暗,他转过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声音低沉:“我从未忘记。”
“从未忘记?”沈知微冷笑一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你从未忘记,却在沈家出事那天,亲手递上弹劾父亲的奏折?你从未忘记,却看着我沈家满门抄斩,无动于衷?你从未忘记,却在这十年里,步步高升,享受荣华富贵,把我们的过往抛得一干二净?”
她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向萧彻。萧彻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转过身,看着她,眼中满是痛楚:“知微,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怎样?”沈知微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几分,“难道父亲通敌是假的?难道你递上的奏折是假的?难道我沈家满门的冤屈是假的?”
萧彻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他知道,现在无论他说什么,沈知微都不会相信。当年的事,牵扯太多,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皇室之间的权力争斗,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他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方玉壶,正是白天那个男子掉落的“玉壶冰”。他把玉壶递给沈知微:“这是你父亲当年托付给我的,他说,如果沈家有难,就让我用这玉壶,找到能洗清冤屈的证据。”
沈知微接过玉壶,指尖摩挲着壶身上的“玉壶冰”三个字,眼泪掉落在玉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看着萧彻,眼中满是疑惑:“既然你有证据,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为什么要让沈家蒙冤十年?”
“因为时机未到。”萧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当年你父亲发现了太子与外敌勾结的证据,本想上奏朝廷,却被太子察觉。太子以你的性命要挟,逼你父亲承认通敌之罪。你父亲为了保护你,只能假意答应,却在暗中把证据藏了起来,托付给我,让我等待合适的时机,为沈家洗冤。”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递上弹劾奏折,是为了取得太子的信任,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只有留在朝堂上,只有拥有权力,我才能找到机会,为沈家翻案。这十年里,我步步为营,从一个小小的翰林,做到御史大夫,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亲手揭开太子的真面目,还你父亲一个清白。”
沈知微愣住了,她看着萧彻,眼中满是震惊。她从未想过,当年的事情竟然如此复杂,竟然牵扯到太子。她一直以为萧彻是背叛了沈家,却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在暗中为沈家奔走。
“那……那证据在哪里?”她声音颤抖,带着一丝期待。
萧彻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证据藏在你父亲当年的书房里,在书架后面的暗格里。我本来想等时机成熟,再带你去取。可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
沈知微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看着萧彻,眼中满是感激:“萧彻,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没关系。”萧彻笑了笑,伸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只要能为沈家洗冤,只要你能平安无事,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看着萧彻温柔的笑容,沈知微的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她忽然想起十年前,桃花树下,他对她许下的誓言。她看着他,轻声说:“萧彻,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萧彻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沈知微,眼中满是痛楚和无奈。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知微,对不起。我已经娶了太子的妹妹,昭阳公主。”
沈知微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她看着萧彻,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她刚刚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刚刚才原谅他,刚刚才燃起对未来的希望,却被他的这句话,打入了地狱。
“你……你娶了昭阳公主?”她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萧彻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愧疚:“我娶她,是为了取得太子的信任,是为了更好地接近他,找到他的罪证。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可我……”
“够了。”沈知微打断他,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萧彻,你告诉我,在你娶昭阳公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我们当年的誓言?”
萧彻看着她,眼中满是痛楚,却无法回答。他娶昭阳公主,是为了沈家,是为了她,可他也知道,这对沈知微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
包厢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丝竹之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显得格外刺耳。沈知微看着手中的玉壶,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萧彻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沈家,为了她,可她却无法接受他已经娶了别人的事实。
十年的等待,十年的误解,十年的思念,到头来,却只剩下一场无法挽回的遗憾。
她深吸一口气,擦去脸上的眼泪,看着萧彻,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决绝:“萧彻,谢谢你告诉我真相。证据,我会自己去取。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就当从未认识过。”
她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萧彻连忙拉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急切:“知微,你别走!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等我扳倒了太子,为沈家洗清了冤屈,我就会休了昭阳公主,娶你过门。”
沈知微看着他,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失望:“萧彻,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你娶了昭阳公主,就是皇室的人,而我,是罪臣之女。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十年的时光,还有无法跨越的身份和鸿沟。”
她用力甩开萧彻的手,转身走出了包厢。
萧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眼中满是痛楚和绝望。他伸出手,想要留住她,却什么也抓不到。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曲江池边的灯火依旧明亮,可萧彻的心里,却像是被冰雪覆盖,一片寒凉。他拿起桌上的酒杯,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痛楚。
知微,对不起,我终究还是没能守住我们的誓言。
第三章 书房暗格秘
沈知微离开望春楼后,没有回客栈,而是直接去了当年沈家的旧宅。
沈家旧宅位于长安城东的崇业坊,十年前被查封后,就一直闲置着,如今早已荒草丛生,破败不堪。她站在旧宅的大门前,看着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心中满是感慨。这里曾是她的家,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一片废墟。
她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这是老仆留给她的,说是当年父亲用来防身的。她用匕首撬开了铁锁,推开了沉重的大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走进旧宅,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墙角的桃花树早已枯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她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到了父亲的书房前。书房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书房里积满了灰尘,书架上的书大多已经腐烂,桌椅也破旧不堪。沈知微走到书架前,按照萧彻说的,仔细摸索着书架后面的墙壁。墙壁是用青砖砌成的,摸上去冰冷坚硬。
她摸索了半天,终于在书架最底层的一个角落,摸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