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不介意的话,一起吃个饭?”
“这就算了……”
“咋的?瞧不起我?”
在东北,「瞧不起我」四个字的道德绑架能力约等于真的绑架。
二十分钟后,这位叫何平的大叔就被迫坐在了餐厅里,还被方德良拉着喝了两盅温好的白酒。
在这短暂的连打个盹儿都不尽兴的时间里,他们也知道了何平如此窘迫的原因。
他既没有被偷,也没有被抢,家中没人生病,也并非欠了什么外债。
何平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了泛青的光头。
他,昨天刚刚刑满释放。
那不合身的军大衣和帽子是狱警给他淘弄来的,虽破旧,也能勉强御寒。
方德良端着酒杯,愣了好半晌才试探着说:“判了三年?那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吧?”
林听都看得出何平大叔举止不是粗鲁人,方德良这位常年游走于各行各业的人当然也看得出。
实际上,方德良此刻觉得何平或许是运气不好,赶上严打被冤枉了。
何平面色平静的吐出两个字:“杀人。”
“……”
林听的身旁,刚刚放下戒备的许桃瞬间又紧绷起来。
不止是她,这回就连张亮都严肃了许多,身体不自觉前倾。
被他俩夹在中间的林听相当淡定,没心没肺的吃着饭,只是有些疑惑:“杀人判三年?”
谈及往事,何平并没有回避,坦然到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情:“我是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判得轻。”
他瞧着林听依旧好奇的目光,索性直接说道:“当年,我下班回家的路上,偶然碰见个流氓欺负一个姑娘……我原本想着把那孩子救了就算了,偏偏赶上那小子喝多了酒,恼羞成怒跟我推搡……”
“我推了他一把,赶巧了,他后脑勺撞在铁门的钉子上。”
何平缓缓摇了摇头,仰头喝尽杯中酒。
林听默然无语。
做的是好事,但运气不好。
方德良也没说话,默默陪了一杯酒,宽慰道:“老哥能判得这么轻,是那姑娘和法官陈述事实了吧?”
何平:“那天之后,我没再见过她。”
“……”
这意思就很明确了——那个被救的人躲了起来,并没有为她的恩人求情。
何平的面上不见悲愤或委屈,反倒挺看得开的,竟然还反过来替那个陌生人说话:“姑娘家,碰到这种事不出面才是聪明的……我其实也没遭什么罪。”
何平在狱中三年,没有收到外边送来的一分一毛、一针一线。
但他的日子却过得不错。
狱警对他很宽容,那些真背了大案的牢头狱霸也从来没给他“排节目立规矩”,甚至还有事儿没事儿请他吃顿好的。
最常请他吃饭的大哥曾拍着他的肩膀说,敢杀人的他见得多了,但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出头的少见,冲他这份胆气道义,他就愿意请他吃三年饭。
说来可笑,他的家人在他杀人后瞬间消失,兄弟带着父母不知道搬去了哪儿,妻子也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在这三年间给他温暖的,居然是那些他曾经都想要远离的罪犯。
哦,他也和他们一样,都是罪犯。
哪怕他救了一个姑娘。
也无法改变他杀过一个人的事实。
方德良默不作声的给他倒上酒,一杯接一杯的陪他喝酒。
不谈过往,不谈未来,只专注于眼前的酒菜。
林听没跟他们喝酒,她见他们喝得畅快,自己拿着大哥大出去,打了十来分钟电话才回到包间。
她回来时,何平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何平到底吃了三年牢饭,肠胃不能适应美酒好菜,没一会儿就醉倒了。
他喝醉了也不吵闹,竟然还能朝方德良抱拳拱手,说了句“抱歉,我不胜酒力”后才一头栽倒在桌上,睡了。
方德良捏着酒杯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对林听说:“大侄女,你慢慢吃,我带他回去。”
何平显然是没住处的,方德良打算先把他安顿在自己家里,等他酒醒了,再在自己身边给他安排个位置。
虽然何平一直没有说他之前是做什么的,但他的言谈举止都表明了这人不是池中物。
方德良很想把他收入麾下。
林听依旧吃着菜,说:“叔,您就别折腾了,我安排何叔。”
“你安排?”方德良狐疑的看着她,“你要怎么安排?”
“我那儿差事多了,看他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呗。”林听状似随意,桌下的脚不动声色的轻踢了张亮一下。
张亮立即就动了,笑着站起来,直接把何平背了起来:“方先生,您先吃饭,我安顿何先生就好。”
方德良怔怔的捏着酒杯,看着林听:“就硬抢呗?”
林听满眼无辜:“嗯?抢什么?叔您说什么呢?”
方德良冷笑:“你就这么确定你能用得着他?万一他只会掉书袋呢?”
林听:“我刚好需要一个能审查合同的。”
“你就不怕他其实是个莽夫?他可是杀过人的,你不害怕?”
“他是能比蒙克勇,还是能比榔头莽?或者跟我家桃子单个挑?”
方德良:“……”
他怎么觉得,自己被威胁了呢?
尤其是那个许桃,盯着自己看什么?
他还能跟他大侄女动手咋的!
方德良咬着后槽牙,硬挤出来一句:“你能安排……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林听笑容灿烂,朝方德良举起汽水瓶:“叔,承让。”
方德良撇了撇嘴,仰头饮尽杯中酒。
罢了、罢了。
人是林听先看到的。
就当是遵从先来后到的江湖规矩了!
……
“老板,怎么安排何先生?”
送林听回制衣厂的路上,张亮低声问。
林听靠在座椅上,手指无意识的揉捏着毛毯,轻声说:“我也没想好,先让榔头陪他几天,养养身体吧。”
方才在饭店,她出去给吴飞打了个电话。
何平的案子虽是三年前的,但想知道他的真实状况并不困难。
短短几分钟,吴飞就帮她确定了——何平所言属实,他的确是为了救一个姑娘才卷入的这桩倒霉事。
并且,他会动手推那个流氓还是因为那家伙发疯似的揍了他好几拳,在流氓薅住姑娘的头发要把她拖回去时,何平才动手反击的。
她和方德良抢人,还真不是想让何平给自己创造什么价值。
而是她知道,方德良身边没有一个闲人,何平若跟他在一起,必定很累。
她这儿就不同了,养个闲人也无伤大雅。
何平是个好人。
好人不应该这么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