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桑神君离开末址去往九重天的一路上,看音楠的那个表情都不甚舒畅。还想休整休整,实则屁股还没有坐热,便被师兄赶了出来,甚是窝囊。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理解了何为“疲于奔命”,何为“身不由己”!
他回想,自己是何时,因为什么原因同末址之境牵扯上,还牵扯的越来越深的?因由还是落到了如今的天帝和末址那位羽化了的君上迟娑身上。无可奈何,这个因头便是如此,以至于后来诸事也便就如此,他是觉得,“天命”这回事落到了他这样的神只身上,也是空活这多年岁,对此仍然毫无办法。
见一直潇洒风流的陌桑神君,如今唉声叹气地同他在往九重天而去,音楠实在忍不住笑道:“看神君这个样子,怕是心中觉得委屈?”
“委屈?”陌桑神君反问一声,“不然,音楠君觉得本君应当如何呢?喜气洋洋,真当喜事操办那般?”
音楠想到师傅给自己找的这个帮手,心中也觉得对陌桑神君不住,但对不住是一回事,师父之命是一回事,陌桑神君实在是最好的人选!故特意将话头拔的同自己无关,宽慰道:“就算委屈,想到师傅送了神君这样的大礼,神君的委屈就再忍一忍。”
陌桑神君不可思议地看着音楠,欲言又止几次,终于道:
“我觉得,你以前不这样说话,怎么,择君之礼一过,说话便这样有底气了?”陌桑神君扬了扬头,觉得自己在说话上,落了这样一个后辈的下风,不甚合理,又道:“我听闻,你不是分了半心给霁欢那姑娘,若是过一阵子同昊仓谈的不妥打起来,不知道受不受得住。依本君看,既然是在九重天上,数十万天兵天将严阵以待之处,音楠君说话还是要更稳重一些。”说完,将扇子打开,笑着往前走去。
“就算打起来,陌桑神君想来是不会偏帮任何一方了罢!”音楠慢条斯理地跟着,亦笑道,“看来师傅为我找的这个帮手,也不怎么合适!”
陌桑神君扬首,甚是狷狂地笑了一声,道:“你莫要激我,昨日同天帝说明此事,天帝安排在玄明少思天中商议。那个地方,若真是打起来,相信本君,会跑的比较快。毕竟,本君原打算去你末址躲几天清闲,谁知如此,音楠君到时候见本君跑的快了些,万望勿怪。”
两人唇枪舌战间,就这样入了南天门,又过了凌霄殿,九重天上秩序井然,十步一守五步一关,同末址乡野之景交杂全然不同。
音楠想及曾经自己同迟默,在六界四海美其名曰“四处游历锤炼”,实则到处找乐子玩耍时,却从未涉足九重天半步,迟默对此处心中颇有芥蒂,而陌桑神君也有意不让迟默来此,说了九重天上的诸般不是,如今回想,才透彻,迟默当初还是小花精之时,在九重天必然受了多重委屈,以至于几世之后经过末址净化,仍然对此难以释怀。
这么个严肃的地方,哪怕没有受磋磨,迟默那个性格,待着,就是委屈。不如末址,逍遥自在!
陌桑神君看着远处第十一天外,那棵当初被帝后一掌拍歪了的神树凤凰木,心下戚戚,时移世异,这么多年,此处依旧。当初,便就是在此处,妖鬼之乱终于平定后,天帝正位不久,帝后不知于玄明少思天中看到了什么,拖着正身怀六甲的身体,同天帝好一番争执,气极之时一掌拍在了凤凰木的树干之上。幸好神树能受此力,才没有被一掌拍成粉末。
陌桑神君其实并不常来九重天上,更遑论这本就不太有人来此的荒凉之地。只是不知,三生玄镜之中,能否看到自己心中那不愿触及的过往?
正准备介绍,音楠却已经上前,站在凤凰木前,说道:“曾闻凤凰神木长于九重天,守三生玄镜,常有凤凰栖于其上,怎么我看此处并没有什么凤凰?”
“音楠君好见识,这凤凰嘛……待会儿你就看到了。”陌桑回道,又想到就是当初帝后的那一巴掌,将在树上睡的正酣的凤凰亦拍了下来,气的他破口大骂。然,待看清是帝后之后,虽然二人已是忘年旧识,但这凤凰正好撞上一贯温和的帝后,难得发如此大的一场脾气,好在睡得沉没有听清是什么,只不过要收回骂人的话却已经来不及了,帝后那伸手打出去的耳光,也来不及收回了。
就这样,这凤凰便结结实实地挨了帝后一耳光,凤凰心中蛐蛐几句,然后,挨帝后耳光的咒便这样粘在了自己身上,落不下来了。广泽神君同陌桑诉这段苦的时候,甚至还挨了两次,甚是没有尊严说了一句:“要不是本神君当初机缘巧合下,救了她还有她们阖族老小,后来还为她保媒,成就如今地位,也不至于如此!”
陌桑神君劝慰道:“或许,便就是这个媒保的她不太满意!”
基于这个原因,此后,广泽神君便不再在凤凰木上待着了。
音楠听陌桑说这无来由的一句后,又扯着嘴角笑了笑,问道:“想必广泽神君同神君你也是多年未见,不知今日广泽神君知神君来此,会否有好酒菜备着?”
“哟?”陌桑甚是意外,道:“见多识广啊?末址之中学的到底是什么,这些消息是怎么搜罗来的?音楠君竟然知道此处的凤凰便是广泽神君?”
音楠往前踏了两步,夜笙一指,凤凰木上刻着的玄明少思天几个字便显现出来,鎏金几字旁竟然还有一行字,连起来正是“玄明少思天,广泽神君木”,陌桑神君脸一黑,是广泽神君能够干出的事情。
音楠笑了笑又道:“曾听师傅说起应宗座下弟子,对这位凤凰化生的广泽神君便颇为好奇,今日终于要借了陌桑神君的面子,吃他一顿酒了。”
“音楠君倒是记挂起了好酒,来此的目的反而抛诸脑后了?何况,哼,若真是有好酒,他定然早就自己吃完了,还能留给我?”陌桑神君不免想及曾经自己还是小童子时,被这位师兄抢吃食的画面,话也说的有些愤慨。
“师弟知我!”
凤凰木旁,广泽神君握着一把浮尘出现,眉目之间神韵同陌桑神君颇有相似,同凌珩之亦有相似,有着独属于应宗一脉的淡然风度,只听他继续道:“今日竟然在这个地方还能见一见师弟,实是幸事。只是不知师弟带着末址新君来此,可有为师兄带什么好吃好喝的?”
“在下音楠。”音楠颔首作礼介绍道。
陌桑神君一脸不耐,转身朝着凤凰木背后而去,走过广泽神君时,特意对音楠道:“你看,他还指望着我们呢!本君就说今日没有什么好酒菜。”
“就……干谈啊?”广泽神君见两位离开,瞪了眼睛惊道,“那你们谈你们的,本君就不参与了。”说完,又便不见了。
玄明少思天中,音楠所观,浮桥之外是遥遥皎皎的月色清晖,正洒在一片雾色之上,踏过浮桥便是水瀑之外一座亭台,亭台古朴,落于错落石山之上,与这玄明少思天倒是相衬相映。陌桑神君自顾自坐下,看着飞瀑之中溅开的水雾,似有了灵性一般飞入了眼前,在自己面前呈现出一片正艳开的莲花,花开之下是倒影一片,正是迟默额间之花散去的最后一幕。
这三生玄镜可真是洞悉本心,陌桑神君紧闭眼睛,静心咒过了一遍,又将扇子打开,眼前之景便恢复如常。而另一旁,正有一滴水飞溅到了音楠的衣衫上,音楠感觉顿时周围肃杀一片,俨然是当初自己极界一行时所见……
“天帝未时来此,我先同师弟杀一盘?”广泽神君又堆着笑突然出现,浮尘托着棋盘晃了晃,然后在亭台之中摆出一盘棋局,继续同陌桑神君说道:“师弟若输了,便将方才挥散的景象,赠予师兄如何?”
音楠看着桌上摆出的,正是一盘残局。残局之上,风云正涌动,眼下正是白子占尽上风,细细推究棋路,隐约却见黑子暗中布局,棋面之上,白子胜意之下危机四伏,黑子布局但却举步维艰,双方紧咬,是一盘有意思的棋局,音楠记了下来,准备回去交给自己的父母来解。
“不下。没有好酒好菜,还想让本君以自己为注,陪你下棋?不过,”陌桑神君挥手将棋局撤下,“今日来此之事,师兄想必也已经知晓。不知,日日观三生玄镜的广泽神君如何解此局?”
“下棋,都在棋里。”广泽神君又将棋局布出,看陌桑神君只盯着这飞瀑,这三生玄镜有何好看?他现在就算在里头沐浴洗脚,都不会有什么感觉,当然他也不曾在里头沐浴洗脚。只是,颇有风流名声的陌桑神君,也被三生玄镜所吸引,广泽神君顿感无趣,又转而对一旁的音楠道:“还有一个时辰又一刻,音楠君同我来一场如何?”
音楠点头:“不过,在下棋艺不佳,还请广泽神君见谅。”
说完,接过广泽神君笑着递过来的黑子,执黑思索半晌举手落子,黑子衔住白子前进指路,将眼前暗中较量的局势瞬间摆入明面。广泽神君看音楠落子迅速,摇了摇头,有些不悦,这可是近来自己研究许久的一局棋,本意就是,要黑白双方在暗流之中争先,莫不是音楠并不知这盘棋的意蕴?如同费尽心思月下看花,却被狂徒突然闯入,月色也没了,花也没了。
但是,看着眼前比之自己只能算是少年人的音楠,脸上却洋溢出气定神闲之态,这神态,有些熟悉,正笑着同他道:“广泽神君,该你了。”
原来不是不明白,是不愿意按照自己这个意思走下去。一招之后,广泽神君浮尘一扫收了棋局,道:“既然音楠君已经看破,这样的下法,便不再有下下去的必要了,即便下下去,也落了下乘,无趣了。”
“哦?”音楠看着正以眼下要议之事划定棋子双方布下的残局,在自己落下一子后拨散疑云,却又被广泽神君撤去,问道:“神君不想看看,此后黑白二子如何在这方寸之地争高下吗?”
“音楠君想要争这高下吗?”广泽神君浮尘一摇,莫测问道。
音楠却笑而不语,只是顺着陌桑神君看的方向,也试图以目光穿过眼前的水瀑。
广泽神君看着浮桥的尽头,道:“既然心意不定,黑白二子如何争锋?”
说完,又便消失了。
而浮桥之上正有一人,未着冕服只一身满布金色暗纹的玄衣,这人面色阴沉,站在浮桥之上一动未动,看着亭中正一坐一站着的音楠和陌桑。万年一战,并不曾有机会见一见这背后布棋下棋之人,如今一看,同幻境之中那个,同他称兄道弟之人淳于弋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神韵气度相去千里,这个模样同什么更为相似,以至于莫名有熟悉感觉呢?
哦!同幻境坍塌之前,那个喜房之中最后出现之人更为一致!
陌桑神君转身,朝天帝施施然作礼后道:“未时未至,既然陛下已到,那本君就先离去了。”
音楠哑然,亦起身施礼道:“天帝同本君商议之事,陌桑神君在旁,亦可做个见证。”
“正是如此。末址之境新君能站在此处,同孤商议六界之事,若没有陌桑神君在其中周旋费神,恐没有这样的机会。”
剑拔弩张,有宿敌相见的意头,且双方都极尽克制,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也是,掌管六界四海命格之轮的九重天天帝,神族至尊,自然无须同他假意一番。
“不如师兄也一同来做个见证。”陌桑神君说完,飞瀑之后只想听墙角的的广泽神君,想将帝后放在自己身上的咒也给陌桑来一个。
音楠心中笑了笑,看来陌桑神君是打算,若真的打起来了,二对二谁也不说谁欺负谁。
四角方桌空无一物,却似比万物都盛。
音楠看着对面的天帝,直言道:“不如,我们都将心中的成见放一放,不然,岂不辜负这样的好景,好时机。”
天帝没有想到玄明少思天中,不过几万岁的末址新君,竟然还能泰然,他当对面的是谁?谁给他这样的底气?末址之境这样的异界,果然一直以来就不应该存在!
“好时机?”天帝那犹如冰山之中玄铁的声音说道:“音楠君此话差矣,九重天上日日皆有好景,时时皆是好时光。只是,末址之境不曾有人来过此处,好好赏一赏,若是同六界四海各族之人一般,自然,孤同音楠君,也不会这样久才能见这一见。”
音楠心中嗤笑,这意思是,让末址先称臣,依附于九重天?
“是啊!”音楠沉道,“九重天上风光自是同末址不同,本君没有这样的机会,同天帝说一说末址风物如何,但是九重天,曾经不是有人在末址生活过吗?想必他愿意待在末址,必然是末址也有好风景!”
陌桑玩味的眼神盯着眼前两人,特别是音楠,谁教他这么说话的?还挺知道往天帝的肺管子戳!三句话,呵,这就不是要谈的架势。
“依我看,如今六界之中的乱流,凡间的祸事,正是给了这样一个契机,末址之境同九重天正是修好的好时机。”陌桑神君说道,尽力将话头往正事上扯。
“神君费心,前一段时间凡间之祸已然流入其他各界,怎么神君还不知,玄女娘娘至西境荒蛮平乱一直未归吗?”天帝望向陌桑问道。
陌桑神君心中一紧,九天玄女平乱之事他自然晓得,当初是三殿下上表琼花宫,道西境荒蛮生恶灵作乱,请玄女娘娘平乱,但是这竟然也同那凡间之祸是同宗同源?
音楠听此一说,同陌桑神君对望一眼,不知天帝此说是确有其事,还是要以此来发难。
“天帝意指?”音楠问道,“是说此乱起于末址?”
“是也不是,音楠君如何理解?”天帝紧逼问道,“商焱不是并未曾带那线索之人回九重天吗?九重天自然也无法审其一审。”
音楠脸色一沉,亦爬上阴翳,反问道:“这不是因为大殿下,无力从本君身旁带走她吗?”
“那音楠君今日来此,是想主动将她送到九重天,以示合作之诚意?”
音楠不怒反笑,直道:“末址之境,从不视亲人族众为棋子筹码,自然不会做出此等违逆原则本心,遭人唾弃之事。”
天帝脸色一变,道:“是吗?那末址前任君上,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