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进这栋老式居民楼已经快半年了。楼体斑驳,墙皮脱落,走廊里的感应灯时常失灵,夜里走动总得打着手电。邻居们大多沉默寡言,见面也只是点头示意,整栋楼弥漫着一种沉闷而疏离的气息。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日常中,隔壁那户人家的搬入,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我始料未及的涟漪。
那对夫妻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出现的。我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突然看见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在楼下停下。车门打开,一对中年男女走了下来,男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深色风衣,神情冷峻;女人则身形瘦削,披着一件褪色的碎花长裙,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们动作利落地从车上搬下几件家具,搬进隔壁那间长久空置的屋子。我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周围的环境,自顾自地忙碌着,连一眼都没往我这边看。直到夜幕降临,他们才彻底消失在门后,屋里亮起昏黄的灯光,窗帘被缓缓拉上,一切重归寂静。
从那以后,我偶尔会在楼道里遇见他们。男人总是沉默不语,目光低垂,仿佛刻意回避任何交流;而女人则不同,她会主动朝我微笑,轻声问候:“今天过得怎么样?”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让我原本的戒备心也渐渐放松。我们甚至有过几次简短的交谈,她告诉我他们刚从外地搬来,丈夫工作繁忙,她则在家照顾家务。她的言谈举止得体而亲切,可不知为何,我总在她微笑的瞬间,察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那笑容仿佛被精心计算过,像是戴在脸上的面具,而非发自内心的情绪。
尽管如此,我并未深究。在这座城市里,谁没有自己的秘密?我只希望邻里之间能相安无事。然而,就在我逐渐习惯他们的存在时,那晚的争吵,彻底打破了这份平静。
起初,一切似乎并无异样。那对夫妻依旧过着规律的生活,男人早出晚归,女人则偶尔在阳台上晾晒衣物,或是坐在窗边看书。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仿佛与这栋老楼融为一体。我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甚至开始期待在楼道里遇见她时那句轻柔的问候。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一些细微的变化悄然浮现,像是被风吹动的蛛丝,若不仔细观察,几乎难以察觉。
最明显的是,那扇朝向楼道的门,似乎比以往关得更紧了。从前,他们家的门偶尔会虚掩着,我能隐约听见屋内播放的轻音乐,或是女人低低的哼唱。可最近,门总是紧闭着,连一丝缝隙都不留。更奇怪的是,尽管屋内依旧亮着灯,我却再也没在阳台上见过女人的身影。她仿佛从生活中抽离,彻底隐入那间屋子的深处。
我曾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生活节奏的改变,或许她只是变得内向了些。可一种莫名的不安却在我心底滋生。某天傍晚,我经过他们家门口时,忽然注意到门缝下渗出一缕极淡的暗红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渍,又像是某种陈旧的油漆。我蹲下身,仔细查看,却发现那痕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只是我的错觉。我伸手触碰,指尖却只沾上些许灰尘。正当我直起身时,屋内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地板上缓缓拖动脚步。我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后退一步,可那声音却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存在过。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他们家的动静。夜里,我常常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低语声,断断续续,像是争吵,又像是某种隐秘的对话。可当我屏息细听,声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更让我心悸的是,有几次我透过自家窗户望向他们家,发现窗帘后似乎有影子在晃动,可那影子的动作并不像正常人行走,而是以一种僵硬而缓慢的方式移动,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
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些不过是过度敏感的幻想。可就在我即将说服自己的那一刻,那晚的争吵终于爆发了。
那天晚上,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厚重的乌云压在楼宇之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一部老电影,画面闪烁不定,似乎也受到了天气的影响。突然,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炸响,整栋楼都仿佛在颤抖。就在这电闪雷鸣的瞬间,隔壁传来了第一声怒吼。
“你到底想怎么样?!”男人的声音如同野兽般咆哮,震得墙壁微微发颤。
我猛地从沙发上坐起,心跳骤然加速。那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愤怒,仿佛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紧接着,是女人的尖叫,尖锐而凄厉,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冲出去查看,可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就在这犹豫的瞬间,屋内传来一阵猛烈的撞击声,桌椅翻倒,玻璃碎裂,仿佛整个房间都在被撕扯。
“我受够了!受够了!”男人怒吼着,声音里透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绝望。
“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女人的声音则带着诡异的重复,像是某种诅咒,又像是某种预言。
我死死盯着墙壁,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水泥看见屋内正在上演的疯狂。我的心跳如鼓点般急促,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我该报警吗?可万一只是夫妻间的普通争吵,我贸然插手,岂不是多此一举?可那声音中的怨恨与恐惧,绝非寻常争执所能解释。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一切突然安静了。
没有渐弱的余音,没有缓和的停顿,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前一秒还充斥着怒吼与哭喊的屋子,瞬间陷入死寂。我屏住呼吸,耳朵紧贴墙壁,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动静。可除了窗外渐起的雨声,什么也没有。
我缓缓坐回沙发,心脏仍在剧烈跳动。雨点开始敲打窗户,由疏至密,最终化作倾盆大雨,将整个世界淹没在一片混沌之中。我盯着电视屏幕,可画面早已模糊不清。那一声声怒吼、一句句咒骂,仍在我的脑海中回荡,挥之不去。
我终究没有报警。
夜,在暴雨中缓缓流逝。
第二天清晨,雨势渐歇,天空依旧阴沉,但楼道里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我准备出门上班,经过隔壁门口时,习惯性地朝那扇门看了一眼——门竟然半开着。
我的心猛地一沉。昨晚那场激烈的争吵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此刻门却未锁,这极不寻常。我停下脚步,犹豫片刻,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轻轻推开了门。
屋内一片死寂,阳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痕。家具整齐地摆放在原位,桌椅、沙发、电视柜,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昨晚的混乱从未发生。可这过分的整洁反而让我感到更加诡异——没有一丝打斗的痕迹,没有翻倒的物品,甚至连一片碎玻璃都看不见。
“有人在吗?”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却无人回应。
我小心翼翼地往里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玻璃杯,里面残留着半杯浑浊的液体,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仿佛刚刚才被人放下。我伸手触碰,杯身尚有余温。
“奇怪……”我低声自语。
我继续往里走,推开卧室的门。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头摆放得恰到好处,就像酒店客房一样。衣柜门紧闭,衣物整齐地挂在衣架上,没有一件凌乱。我甚至检查了厨房和卫生间,水槽干净,马桶盖落下,连毛巾都整齐地搭在架子上。
整间屋子,就像主人刚刚离开,却又像从未有人居住过。
我回到客厅,站在门口,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这对夫妻,究竟去了哪里?是连夜搬走?还是……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我听见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我急忙退出屋子,轻轻带上门,转身看见物业老张正朝这边走来。
“老张!”我叫住他,“你看见隔壁那对夫妻了吗?他们人呢?”
老张停下脚步,皱眉道:“隔壁?哪对夫妻?”
“就是前几天搬进来的那对,男的高个子,女的穿碎花裙……”
老张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他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说胡话的人。“小陈,你是不是搞错了?那间屋子一直空着,没人住啊。”
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什么?不可能!他们明明……”
“我查查记录。”老张掏出登记簿翻了翻,然后抬头看着我,语气笃定:“这间房,从上一任住户搬走后,一直空置,半年多了,没人租,也没人住。”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昨晚的争吵,杯中的残液,那扇半开的门——难道,都是我的幻觉?
可那杯尚有余温的水,又该如何解释?
夜幕再次降临,我独自坐在客厅,电视开着,可我根本无心观看。白天的经历像一场噩梦,挥之不去。我反复回想那间屋子的每一个细节,那杯未喝完的水,那整齐得近乎诡异的家具,还有物业老张那句斩钉截铁的“没人住”。我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或许是那对夫妻连夜搬走了,又或许他们只是短暂离开。可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在低语: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越是压抑,思绪就越发清晰。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那对夫妻,真的存在过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阵细微的响动从墙壁传来。
我猛地抬头,屏住呼吸。
起初,只是极轻的摩擦声,像是有人在地板上缓慢地拖动脚步。接着,那声音逐渐清晰,变成了低语——是那对夫妻的声音!
“你逃不掉的……”女人的声音幽幽响起,和昨晚一模一样。
“闭嘴!闭嘴!”男人怒吼,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恐惧。
我浑身僵硬,冷汗瞬间浸透后背。这不可能!如果那间屋子一直空着,那这些声音从何而来?
我死死盯着墙壁,心跳如雷。争吵声持续了几分钟,越来越激烈,桌椅翻倒的撞击声再次响起,仿佛昨晚的一切正在重演。可这一次,我知道那屋里没人——至少,登记簿上是这么写的。
就在我几乎窒息时,一切戛然而止。
死寂。
紧接着——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我猛地回头,死死盯着自家的房门。
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节奏。
“咚、咚、咚。”
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门外,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轻柔得像是在耳畔低语:
“借点东西,方便开下门吗?”
正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门缝下,一道极淡的暗红色痕迹,正缓缓渗入我的房间。
我死死抵住门,身体紧贴墙壁,冷汗顺着额角滑落。门外的敲门声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耐心的催促,又像是某种无情的倒计时。那道暗红的痕迹在地板上缓慢蔓延,像是干涸的血渍,又像是某种古老符咒的印记。
“借点东西,方便开下门吗?”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温柔,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执拗。
我咬紧牙关,不敢回应。
就在这时,客厅的灯突然闪烁起来,忽明忽暗,每一次熄灭的瞬间,我仿佛看见门缝下的阴影在蠕动,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触须正试图钻进来。电视屏幕在黑暗中闪现出扭曲的画面,雪花点中隐约浮现出那对夫妻的面孔——男人双目赤红,女人嘴角扬起诡异的微笑。
“你逃不掉的……”女人的声音不再局限于门外,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墙壁、天花板、地板,甚至我的脑海中,都回荡着这句低语。
我猛地冲向阳台,想要翻窗逃离,可当我拉开玻璃门时,却发现外面并非熟悉的街道,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雾。雾中,隐约可见那栋老楼的轮廓,可楼层数却在不断变化,时而三层,时而五层,时而又变成一座破败的平房。
我退回来,背靠墙壁,呼吸急促。
就在这时,敲门声停止了。
一切归于寂静。
我稍稍松了口气,可下一秒,我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我颤抖着掏出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来电显示,却自动亮起,显示出一段视频。
画面中,正是我此刻的客厅。
镜头缓缓移动,扫过沙发、茶几、电视,最后定格在房门上。门缝下,那道暗红的痕迹正缓缓退去。紧接着,画面外传来一声轻笑,然后是女人的声音,温柔而清晰:
“明天见。”
我猛地摔掉手机,可它立刻自动重启,屏幕再次亮起,显示的时间赫然是——**昨天晚上**。
我浑身冰冷,终于明白——
我从未真正逃离。
那场争吵,那扇半开的门,那杯尚有余温的水——
这一切,早已开始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