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迪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玻璃瓶在煤油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眯起眼睛打量着吧台另一侧的安吉拉——那姑娘正被泰伦逗得掩嘴轻笑,纤细的手指优雅地捏着一杯雪利酒。
\"所以,\"沙迪用手肘碰了碰周路,压低声音道,\"你觉得她会是谁的女儿?\"她的目光扫过安吉拉裙装上精致的蕾丝花边,又落在她手腕上那枚看似朴素却做工考究的银手链上。
周路慢悠悠地啜饮着威士忌,冰块在杯子里轻轻碰撞。\"谁知道呢?\"他耸耸肩,\"也许是某个农场主?\"话虽这么说,他的视线却停留在安吉拉腰侧那个不自然的隆起——那形状他太熟悉了,分明是一把德林格袖珍手枪的轮廓。
这家名为\"银星\"的新酒馆确实与瓦伦丁其他乌烟瘴气的地方截然不同。抛光橡木地板光可鉴人,水晶吊灯将暖黄的光晕洒在每个角落,连空气中飘荡的都是雪茄和香水混合的优雅气息。几位穿着鲸骨裙的淑女在角落的钢琴旁轻声谈笑,她们手套上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农场主?\"沙迪嗤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啤酒瓶上的凸纹标签。
周路看向了泰伦。
泰伦整个人都僵住了,像只被狼盯上的兔子。安吉拉纤细的手指轻轻扣住他的手腕,拇指似有若无地摩挲着他粗糙的枪茧——这个动作让泰伦的耳尖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他慌乱地想把手臂抽回来,却又不敢使太大力气,最后只能别扭地僵在半空,任由少女把玩。
\"泰伦先生...\"安吉拉的声音像掺了蜜,翠绿色的眼睛在烛光下流转着狡黠的光彩。她故意凑近了些,发丝间飘来的紫罗兰香水味让泰伦的呼吸都乱了节奏。\"上次你救我时,可不是这么害羞的呢。\"
泰伦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含糊的咕哝。他的目光四处乱飘——看天花板的水晶吊灯,看酒杯里的冰块,看周路拼命忍笑的扭曲表情——就是不敢直视眼前这个笑得像精灵般的姑娘。
可每当安吉拉假装失落地垂下睫毛,泰伦又会忍不住偷偷抬眼。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般,掠过她微微上扬的嘴角,描摹她脸颊上若隐若现的小酒窝,最后定格在她轻抿的樱唇上——然后像是被烫到似的再次仓皇逃开。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活像只明知火焰危险却控制不住扑向灯罩的飞蛾。
周路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微微晃动。他望着泰伦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抽搐着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布豪,吾儿休矣!\"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句家乡话,喉头滚动了一下,把剩下的半句咽了回去。这场景简直就像他小时候见过的渔夫收网——那条傻乎乎的大鱼明明看到渔网的反光了,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往里头钻。
他仿佛已经看到未来——泰伦这个傻小子被人吃得死死的,整天跟在安吉拉屁股后面转悠的模样。
沙迪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用手肘捅了捅他:\"泰伦这次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周路长叹一口气,伸手又要了一杯酒。他盯着倒酒时泛起的泡沫,突然很想来根烟——就像老家的父亲看到儿子要娶媳妇时总会做的那样,这会儿他心里涌起的那种又酸又涩的感觉,倒是跟当爹的看自家猪崽被人连窝端走时一模一样。
沙迪在旁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泰伦这才如梦初醒般猛地站起身,结果膝盖撞到桌角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我、我去趟洗手间!\"他结结巴巴地宣布,同手同脚地逃离时差点带翻了两把椅子。
安吉拉托着腮帮子目送他离开,红唇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她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杯沿上立刻留下个暧昧的唇印。\"真可爱,\"她对着泰伦踉跄的背影轻声说,\"像只被顺了毛的大狗狗。\"
泰伦在走廊拐角又绊了一跤,牛仔帽都歪到了后脑勺。安吉拉支着下巴,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打,那节奏活像猎人在计算陷阱里的猎物还能扑腾多久。
泰伦红着脸回到座位时,安吉拉已经收起了方才狡黠的神情,换上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微微仰头看着泰伦,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
\"真的吗?\"她适时地发出惊叹,翠绿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你一个人就制服了一头野牛?\"这恰到好处的崇拜语气像钥匙般打开了泰伦的话匣子。这个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牛仔,此刻竟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连小时候在被公羊顶进粪堆的糗事都倒了个干净。
周路把脸埋进手掌里,从指缝间看着泰伦眉飞色舞的样子。\"我敢说,\"他闷声对沙迪道,\"这小子连自己几岁尿床都交代了。\"
沙迪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随意地晃着啤酒瓶。液体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男人不都是这副德行吗?\"她嗤笑道,目光扫过酒馆里其他几桌客人——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商贾们,此刻在女伴面前不也都是一脸傻笑。
随着酒过三巡,周路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说真的,\"他抬眼看向沙迪,\"以后你打算怎么做?\"
\"复仇啊。\"沙迪不假思索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枪套的搭扣。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是透过酒馆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仇人。
周路轻轻摇头,新倒的威士忌在他手中泛着金色的微光。\"那一天已经不远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说的是复仇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沙迪的动作突然停滞。啤酒瓶悬在半空,一滴酒液顺着瓶口缓缓滑落。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许久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呢?”沙迪语气平淡地像不经意的醉话。
\"我?\"周路扯出一个干涩的笑容。
沙迪的目光像把解剖刀般精准地刺过来。她将空酒瓶\"咚\"地搁在橡木桌面上,瓶底残余的泡沫顺着玻璃壁缓缓下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铅块般沉重,\"你和范德林德帮格格不入——不,应该说你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突然伸手按住周路的手腕,\"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你,对吧?\"
周路的瞳孔微微收缩。酒馆嘈杂的人声仿佛突然远去,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他看见沙迪眼中倒映的自己——那个戴着文明人面具,却始终与周遭保持微妙疏离的东方面孔。
\"我......\"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舌尖尝到威士忌残留的苦涩。该怎么说?说他梦里反复出现的那只鹿?说圣丹尼斯贫民窟孩子期盼的目光?还是说达奇永远都不会理解的那些谋划?
沙迪突然倾身向前,皮革马甲在吧台上擦出轻微的摩擦声。\"你不像比尔和迈卡那种傻子,把野心写在脸上。\"她的指尖在他腕间脉搏处轻轻一按,\"但我看得出来——\"她的声音化作气音,\"你的野心比他们加起来都大,就像......\"
\"像潜藏的暗流。\"
钢琴声恰在此时转入一段激烈的变奏。沙迪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达奇·范德林德降服不了你这匹野马。\"她松开手,任由周路收回手臂,\"你一定在谋划着更大的事情。\"
周路突然轻笑一声,指尖在杯沿上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嗡鸣。\"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我想缔造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这句话裹挟着威士忌的酒气飘散在空气中,既像是醉汉的痴语,又像是智者藏在玩笑里的箴言。
沙迪的嗤笑声短促而锋利,像把匕首划破酒馆浑浊的空气。她举起酒瓶晃了晃,让两人的脸忽明忽暗地沉浮在光影里。
\"你不信?\"周路歪着头看她,灯光在他眼底投下斑驳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的真假。
\"不,我信。\"沙迪的声音沉得像浸透了黑咖啡的方糖,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酒馆角落里有人碰翻了酒杯,玻璃碎裂的声响像是对这句话的某种注脚。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周路发现沙迪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深褐色——像是秋日里即将腐烂的落叶,又像是枪管冷却后的金属光泽。这种颜色他只在将死之人的瞳孔里见过,却又奇异地焕发着生机。
\"你知道吗?\"沙迪突然凑近,威士忌的气息混着她身上洗不尽的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总是觉得...\"她的指尖划过周路掌心的枪茧,\"你比达奇更像那个会烧毁旧世界的疯子。\"
周路望着沙迪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恍惚间看到一片火海。他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冰块磕在牙齿上的凉意让他清醒过来。\"那就祝我们...\"他举起空杯,嘴角勾起一个介于戏谑与真诚之间的弧度。
“早日实现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