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岷的话音一落,温岷便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思绪在这一刻完全处于停滞状态。
他很如以往那样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有”,但张一张嘴却始终发不出一个音来,这两个字梗在了咽喉中,完全吐露不出。
温岷想起了上一次与禹乔在黑暗中相处交谈的十分钟,想起了声控灯下那张娇俏狡黠的面孔,想起了与她在雨中街道步行的场景,想起了她主动垫脚亲吻姜岷的画面……
他像一只生活在暗渠的老鼠,毛皮油腻,浑身恶臭,躲在黑暗中窥视着她。
姜岷逼迫着他认清了他的心。
温岷下意识地摸上了脖颈。
那里缠绕了好几卷的白色绷带,绷带下面是大片大片被烧伤的皮肤。除了脖颈之外,后背、前胸和双腿也分别有被烧伤的区域。即便他后续做了植皮修复手术,但这些地方依旧还有交接痕迹,存在了一点色差。
温岷不想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着色差的原因。
后背、前胸和双腿可以用衣服遮挡,但脖颈很难遮挡,他也只能用白色绑带去缠绕遮挡。
明明已经完成了修复,但有时候夜半惊醒却始终觉得自己似乎还处于火海中。
他会喜欢禹乔吗?
他能喜欢禹乔吗?
温岷的指尖在触及到绷带时颤抖得厉害。
从指尖开始,连带着他的灵魂都在颤抖,
“不喜欢。”温岷听见自己的声音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他收回触碰绷带的手,掐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似乎要扼止住跳动的脉搏,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禹乔。”
他不会喜欢她,也不能喜欢她。
“给她伞,是厌恶她对那把伞的觊觎;给她钱,是拜托她能在其他地方照顾好你。”
“她贪婪,”——是务实的小财迷。
“她虚伪,”——是想变成熊猫的戏精少女。
“还极度自私,”——是会指引方向的启明星。
“我不喜欢她。”温岷又重申了一遍,以此作为结尾。
他看见姜岷听后微微一愣,露出了一个怜悯且了然的笑容来。
姜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笑容倒是更真诚了一点:“叔叔,你还真是别扭。”
姜岷又变成了之前的好“侄子”,为温岷更换掉了冷却的茶水,将茶杯稳稳当当地放置在了茶几上,温声道:“叔叔,刚才是我的不对,还请你见谅。”
“你知道吗?”客厅的灯光在姜岷的头上,他的笑里带着阴影,“我前些天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她跟我说了一个与我现状完全不同的人生。”
温岷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乔蔓。
他端起了茶几上的茶杯,隔着皮质手套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哦。”
姜岷继续道:“在她给我讲的人生故事里,没有你,禹乔也不是现在的禹乔,听起来像是前世。”
“所以,”姜岷的“好侄子”面具并没有戴很久,“我很好奇,你接近我的原因是什么?你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
温岷呼吸微滞。
于他而言,这些话是那么熟悉。
曾经,他就是用这些话去质疑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没想到这居然会成为自己刺向自己的针。
温岷没有回答。
他慢慢地喝了几口茶水,缓缓起身:“我应该走了。”
没要到回复的姜岷也起身送他:“你可以拿走我的全部,但不能从我身上谋图她。这也是我刚才咄咄逼人的原因。”
“但现在我不用担心了。”姜岷嘴角勾起一抹深意,“因为叔叔不是下流的亨伯特,你不喜欢她。”
温岷用余光瞥了一眼他,没有忘记带上那把有些破旧的天堂伞。
温岷很讨厌被逼迫,即便是另一个自己也不行。
走到了玄关处,温岷站在门槛外,回答了姜岷刚才抛出的问题。
“姜岷,”温岷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像是一切尽掌握在自己手里,“你觉得世界上谁会毫无保留地对你好?”
温岷知道,乔蔓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但姜岷一定能马上想出问题的答案。
他们的外貌被区别,但内核却从来都是一样的。
果然,他看见姜岷的瞳孔在骤然紧缩。
温岷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他揭开了自己厚重的刘海,将自己的眉眼全部暴露在了灯光之下,眼里涌动着恶意,露出了一个与姜岷如出一辙的微笑。
你以为你刚才嘲讽的是谁?
蠢货,你嘲讽的是另一个你。
“温岷,”他放下了刘海,在姜岷反应过来之前关上了房门,“晚安。”
他关门弄出的声响极大,震得五楼和四楼的声控灯都亮起了。
温岷在灯光下不紧不慢地离开。
姜岷不会追过来的,他太了解他自己了。
外面的雨依旧还在下,温岷撑开了那把天堂伞。
黑色伞骨已经生起了棕色的锈,薄薄的伞面上还零星几个小破洞。
伞外在下小雨,伞内也在下着更小的雨。
温岷仰头看着伞骨和伞面连接处的小孔,从孔洞里窥见了被人间灯光照亮的夜幕。
他嘴角轻微勾起,心想着她难怪会想要和他换伞,真是一点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温岷还不急着离开,他围着那栋楼绕了半圈,最后踩在了一片光影摇曳的水洼中。
视线随着伞面抬起,他看到了一个亮起的窗户。
回想了一遍户型和禹家房间分布,温岷确定这扇窗是开在禹乔卧室里的。
灯光还亮着,她或许是在玩着手机,或许是在试图掰下黄金豹头,或许是在偷偷吃着小零食,亦或许是在窗前看着这雨中外景。
一楼到六楼的距离很安全,安全到让他能够将刚才拼命压制的心跳声释放出来,不怕被人听到,不怕给她带来困扰。
他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但她的身边已经有一个样貌更好、性格更好、年纪绝配的完美恋人。
这个恋人不拧巴,不回避,不退缩,能够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心意传递给她。
姜岷对他充满恶意,他何尝也不曾对姜岷同样充满恶意呢?
嫉妒也好,憎恨也罢,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最丑陋的情绪收敛,不对着无辜的她释放。
这样也很好了。
温岷没有告诉姜岷,当他站在黑暗的五楼阶梯上,他用手掌遮挡住了姜岷的下半张脸,假装禹乔吻上的人是他。
“晚安,禹乔。”
他在最安全的距离说着最安全的告别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