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照到了天上,乌程长亭的宴席也散了,司马绍带着自己的亲信回到了建康城。
刚刚一进城,
就被人引进了宫中,
一抬头,
就看到了暴怒的司马睿,
正在鞭打丹杨尹刘隗。
司马绍急忙上前劝道,
“父皇,
这次乌程之行,
错在儿臣,
父皇要责罚,
就罚儿臣吧。”
司马睿眼睛一斜,
说道,
“你还知道回来啊?
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皇啊?
我还以为,
你跟着王家上了江州的船,
去了武昌哪。”
司马绍往后退了一步,
说道,
“父皇息怒,
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司马睿走到近前,
盯着司马绍的眼睛,
问道,
“你是说,
朕省吃俭用攒下的丹杨兵,
被王敦那厮全拐去了,
朕应该开心了?”
司马绍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
说道,
“父皇,
王家之势,非一日之寒。
这次乌程之事,
未免太急了些,
有些损失也是应当的,
至少让宗亲都看到了王敦的心思。”
司马睿瞪了司马绍一眼,
说道,
“朕光说他,
忘了说你,
谁给你的胆子,
假传圣旨,
还要给王敦晋位相国,
是怕他的反意不够膨胀嘛?”
司马绍笑了笑,
说道,
“父皇,
既然这旨意是假的,
父皇又何必生气哪?
只要对儿臣有所责罚,
自然就可以推掉这道旨意。”
司马睿点了点头,
虽说丹杨兵损失了不少,
不过收之桑榆,
把宗亲王室的三军收拢了过来,
还让那些观望的世家门阀,
看清了王敦并吞天下的野心。
这么一想,
司马睿心情又好了几分,
说道,
“那你说,
该给你什么责罚?”
司马绍说道,
“父皇,儿臣轻佻难负重任,
恐难当储君之位,
还请父皇另择贤能。”
司马睿捋了捋胡须,
回头看向刘隗,
问道,
“刘尹,
你怎么看?”
刘隗捂着脸,
往前进了一步,
说道,
“殿下聪明仁哲,
实在是难得的贤君。
不过……
臣有句话,
不知当讲不当讲?”
司马睿眼珠子一转,
说道,
“这殿上都是朕的亲信,
你放心了讲,
话传不出去。”
刘隗这才说道,
“陛下,
如今正当示敌以弱,
若陛下假意行废长立幼之举,
实则让殿下韬光养晦,
为陛下将来反击做足准备,
那岂不是妙哉?
臣相信,
以殿下的孝、仁、智、勇,
是不会反对的。”
司马睿点了点头,
这算是刚才那场苦肉计的目的,
转身再来看司马绍,
已经把太子的衣装冠冕脱下,
捧到了双手之上,
递在了司马睿面前。
司马绍说道,
“儿臣恭喜父皇,
得如此诤臣,
能为父皇分忧,
是儿臣心中所愿。”
司马睿没有去接,
说道,
“阿绍,
你看你这,
太子之位,
本就是国本,
岂可轻易动摇?
刘尹不过就是那么一说,
难道,
你我父子,
只是君臣吗?”
司马绍心底暗笑,
要不是还想让自己挡枪,
恐怕,
琅琊王司马裒,
就要有人陪了。
脸上还是满满的诚意,
说道,
“孩儿知道父皇不忍,
孩儿有负圣恩,羞愧难当,
无颜再住东宫,
哪怕是父皇怜悯,
孩儿也心意已决,
前往太学,
聆听诸位先生的教诲。”
司马睿点了点头,
拍了拍司马绍的头,
说道,
“好啊,朕的黄须儿,
现在越来越有储君的模样了。
这个位置是你的,
也只能是你的,
朕便是再宠爱阿春,
也不会拿家国大事做奖赏。
刘尹,
这话你记得告诉郑妃,
让她不要再动歪心思。
朕捧得起,也放得下。”
司马绍心里一哂,
说道,
“多谢父皇开恩,
汉有少年将军,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儿臣不敢自比,
但愿在此立誓,
不铲除此贼,
绝不复建东宫。”
司马绍这话一出口,
刘隗的心就凉了半截,
暗道一声,
好厉害的一招,
以退为进,
这样一来,
这个太子之位,
可就绑在他的屁股下面了,
任谁也夺不去了。
司马睿也听出了司马绍话外之音,
摆了摆手,
说道,
“哎,阿绍。
这份心意,
父皇知道了。
但父皇要是这么委屈你,
那九泉之下的荀妃怕会责怪朕的。”
司马绍心里暗骂司马睿薄情,
一句话就给母亲荀氏说死,
不给自己留一点缝隙,
脸上还是如平湖一样,
说道,
“父皇,
儿臣只知道,
儿臣自幼由虞妃抚育,
但不知有荀氏。”
司马睿一愣,
他手里的鞭子紧了紧,
或许刘隗说得没错?
最危险的人,
正是身边的太子?
他连自己生身母亲都能说不认就不认,
那这个对他没什么好感的父亲哪?
又能残存多少亲情。
正当司马睿犹疑之时,
只见司马绍拜倒在了他面前,
磕了一串头,
响声都把台阶印红了,
才开口说道,
“父皇,
儿臣有个不情之请。
求父皇册封先母虞氏为皇后,
以向天下昭示父皇顾念之情。”
司马睿叹息了一声,
把司马绍扶起来,
说道,
“哎,如今记得虞妃的,
也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了。
朕,
又何尝不想哪?
只是,
这立后之事,
是朝廷大事,
即便是朕,
也不能乾纲独断。
况且,
朕这个朕,
还是朕吗?”
司马绍也没有坚持,
他本来就是来挑拨一下司马睿和郑阿春的夫妻感情,
至于虞氏当不当得上这个皇后,
与他何干?
依旧泪眼婆娑的说道,
“父皇,
娘当时跟着父皇,
过了多少担惊受怕的日子,
就怕哪天,
父皇也被卷进诸王之乱中去,
咱们家也和那些宗室一样,
被囚金墉城。
她老人家一天福都没有享,
孩儿每每想起来,
这心哪,
如针刺一样的疼。
如今父皇君临天下,
母妃她老人家,
还孤零零的在琅琊国,
孩儿真怕哪一天,
胡奴的马蹄惊扰了她老人家的清净。”
司马睿听了,
也跟着一起哭起来,
终于、
终于有人懂他,
迟迟不立后的苦心了。
说道,
“阿绍,是朕错怪了你。
朕一定、
一定先把你母妃接回建康来。”
司马绍哭倒在司马睿的怀中,
泣不成声。
刘隗也识趣的退了下去,
大殿之内,
只剩下父子二人,
述说着对虞妃的思念。
良久,
止住了伤心的司马睿,
抚摸着司马绍的头,
说道,
“儿啊,
不是为父不想,
实在是不能。
那个郑阿春,
生得再美又如何?
在为父心中,
永远赶不上你母一笑,
要是能再回到从前,
哪怕用这龙床来换,
为父都舍得。
朕选了阿春,
自然不是因为什么望夫贵命的说法,
不就是,
她这个郑,
是荥阳的郑嘛,
笼络住了这个阿春,
也就安抚住了豫州、司州,
这些中原南渡的世家门阀。
这些无奈,
你不但要记住,
还要学会,
再难也要忍下去。”
司马绍抹干眼泪,
说道,
“父皇,
儿臣一想到,
母后还在琅琊国孤单一人,
心里就说不出的委屈,
也不知道和谁讲。”
司马睿叹息一声,
说道,
“朕又何尝不是哪?
哪个阿春,
成天在朕面前央求,
就想要这个皇后的位置,
朕能给她嘛?
朕要是给了她,
哪你母妃怎么办?
这件事哪,
你不能急,
等朕把江南的官场都整肃清了,
朕会给你母妃一个交代的。”
司马绍点了点头,
说道,
“那儿臣的加冕之礼,
是不是也延后一些,
免得父皇难做?”
司马睿哼了一声,
说道,
“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
朕不会因为谁不高兴,
就做了妥协。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
这京城有朕。”
司马绍心道,
就是因为有你,
我才不放心的,
谁知道你又打得什么心思。
面色还是如常,
说道,
“父皇,
那郑妃那边?
儿臣看,
是不是就把琅琊国封给耀祖?”
司马睿点了点头,
说道,
“你能这么想,
朕心甚慰。
不过,
她这次做得有些过火,
敢把手伸进朕的军队里,
是该给她一点教训,
就先让阿曦出继你叔父的武陵王,
至于琅琊王的事情嘛,
就看她的表现了。”
司马绍急忙说道,
“父皇英明。”
司马睿摆了摆手,
说道,
“嗐,什么英明,
真要是英明,
也就不会只敢在宫里发火了。
害得你还得看那贼的脸色,
都是朕无能啊。”
司马绍急忙安慰道,
“父皇,当年宣帝用忍,
能夺魏的天下,
何况是区区一个王敦?”
司马睿眉头一皱,
问道,
“这事情,是谁和你讲的?
杜夷?还是薛兼?
他们好大的胆子。”
司马绍摇了摇头,
说道,
“是骠骑大将军。”
司马睿眉头更锁,
说道,
“茂弘?
他无缘无故的揭这块伤疤干什么?”
司马绍把钱府的事情说了一遍,
司马睿这才点了点头,
问道,
“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司马绍看着司马睿,
问道,
“难道,茂弘师父说的,
都是真的嘛?”
司马睿点了点头,
说道,
“百万黎庶死道边,两千宗室筑京观。
或许,
这就是道深大师讲得因果报应吧?”
司马绍叹息了一声,
说道,
“儿臣当时掩面而泣,
说若真是如此,国胙哪里能够长久。”
司马睿点了点头,
说道,
“倒是答的尚可,
你可知他为何要讲真相说给你?”
司马绍捋了捋黄须,
说道,
“儿臣所见,
他是想说,
真要是把他们王家逼急了,
未必不能像宣、景、文三帝那样,
取而代之。”
司马睿重重的点了点头,
说道,
“你能想到这一层,
就很好了。
朕听说你把温峤派去了豫州?”
司马绍摇了摇头,
说道,
“不是儿臣指派,
是太真坚决要走的,
儿臣想来,
他那个身份,
夹在中间,
也属实是别扭,
也就没有阻拦。”
司马睿点了点头,
又问道,
“那长豫哪?
你怎么看他?”
司马绍摇了摇头,
说道,
“还和以前一样,
看不透他,
不知道他怀了什么心思,
不敢不信,又不敢全信。”
司马睿捋了捋胡须,
再问道,
“那庾家几个兄弟哪?”
司马绍眉头一皱,
说道,
“元规志大才疏、名不符实,
要是真让他执掌了权柄,
只怕江山倒覆,
也在顷刻之间。”
司马睿笑了笑,
说道,
“你倒是看得仔细,
那逸少哪?
你们可是一起长起来的。”
司马绍苦笑了一下,
说道,
“儿臣有种宿命感,
有朝一日,
我二人会在战场上一决生死。”
司马睿皱了皱眉头,
问道,
“有这么严重?”
司马绍坚定的点了点头,
说道,
“父皇能像季汉后主一样,
政由葛氏,祭则寡人嘛?”
司马睿摇了摇头,
沉默了片刻,
又问道,
“你东宫这些人,
各个如龙似凤,
连朕看了都眼馋,
但朕就是不明白,
你看上蓝田侯什么地方了?
是他那个急脾气特别迷人?”
司马绍又是真假参半,
说道,
“父皇,儿臣冒犯了,
儿臣用王述的道理,
正如父皇娶郑妃,
他这个王,
也是太原的王氏。”
司马睿点了点头,
说道,
“这倒也是个办法,
你有这番心机,
朕也就放心一搏了。
记住,
万一真的房倒屋塌,
你也不要跑来救朕,
离得越远越好,
留得住性命,
才能再来。”
司马绍点了点头,
他一时也分辨不出,
司马睿是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
但起码,
这个龙床得姓司马,
两人还是能达成一致意见的,
至于是睿是绍,
就各凭本事和良心了。
“父皇放心,
儿臣谨遵旨意,
今后就把自己锁在太学里,
只做学问,不问军政。”
司马睿又点了点头,
拍了拍司马绍的后背,
说道,
“阿绍,
以前父皇有诸多对你不起,
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次,
就让为父来打这第一仗,
为你拔出这钉在龙床上的钉子。”
司马绍看向司马睿,
竟然从狡黠中看出了一丝真诚,
说道,
“父皇,
儿臣、儿臣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司马睿又拍了拍司马绍的肩膀,
说道,
“什么也不用讲,
你我父子连心,
你心里想什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就放心大胆的去做,
为父会在暗中支持你的。”
司马绍差点就感动了,
说道,
“父皇,
儿臣、儿臣之前多有冒犯,
直到今日,
才知道父皇的一片苦心。”
司马睿再次拍了拍司马绍肩膀,
说道,
“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