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亢起身,
指着大堂中间的县令位置,
说道,
“侯爷,
您这个玩笑未免有些太大了,
下官不过是一个七品县令,
哪有那个胆子,
随随便便就把骠骑大将军定下的事情,
给否了?”
王述摆了摆手,
说道,
“季阳兄,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没想着占朝廷便宜,
也没想着为难季阳兄,
只求一个据实缴纳。
这不去查不知道,
我派人去一查,
这账目上千顷良田里,
起码有七八百顷都是没开垦过的荒地,
我要是按照这个良田课税,
这欠得账,
只会是越欠越多。”
张亢心想,
哪又关我什么事情哪?
你不会以为,
一个名臣之子,
有个蓝田侯的名头,
就谁都得给面子吧?
好处、好处哪?
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先讲明白,
上来就让我想办法,
我哪能有什么办法?
张亢想到此处,
敲了敲桌案,
说道,
“哪蓝田侯想怎么个量法?”
王述咬了咬牙,
说道,
“只要季阳兄能给我据实评定田地,
我愿意出一成的收成,
给县衙的兄弟。”
张亢心里一笑,
一成?
打发流民哪?
不怪那么多公子少爷,
联合起来对付他,
他是真该啊。
说道,
“侯爷这是什么话,
没钱就不办事了嘛?
下官带着皇命而来,
这厘定土地本来就是下官分内之事,
要是连这个都收受好处,
那下官岂不是有负朝廷信任?”
王述眼睛一亮,
说道,
“家里九原公来信,
我这就要回京城一趟,
那乌程的事情,
就拜托季阳兄了。”
张亢送出了县衙,
看着王述远去的背影笑了笑,
正好又看到周莚的兄弟周缙,
押着几箱银子过来。
张亢赶紧迎过去,
说道,
“侯爷,这点小事,
下官亲自去取就行了,
怎么还劳烦您走这一趟?”
周缙拍了拍张亢肩膀,
说道,
“张令,可以啊,
这是打算脚踏几条船哪?
我看蓝田侯红光满面的。”
张亢忙解释道,
“这蓝田侯不谙世事,
下官随意说了两句场面话,
就把他打发了。
下官胆子再大,
王公子要整治的人,
下官怎敢放过?”
周缙来了兴致,
吩咐手下人把银子抬进来,
把张亢拉在一边,
问道,
“哦,
你是怎么和蓝田侯说的?”
张亢说道,
“就是平常那一套,
按朝廷法度办、恪尽职守,
只不过,
侯爷也知道,
这小小的县衙里,
就那么几十个县吏,
顾了东面,
就顾不了西面,
没有人情,
全讲规矩的话,
就只能是排在最后。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不是下官不办,
实在是力有不逮。
侯爷说是嘛?”
周缙点了点头,
说道,
“嗯,你能这么想,
这个乌程县令,
肯定坐得稳了。
家兄还说让我来提醒一句,
钱府、沈府、吴府的事情,
要摆在最前面,
看来,
张令心中早就有了数,
我也就不必多言了。”
张亢行礼,说道,
“侯爷放心,
哪边轻哪边重,
下官心里还是有杆秤的。”
周缙点了点头,
说道,
“行,你心里有数就行,
县衙我就不进去,
三天打了五仗,
烧得破破烂烂的,
你抓紧时间修起来。
我就先行一步了。”
张亢拉住周缙,
一串珍珠塞了周缙手里,
说道,
“侯爷留步,
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下官自来喜欢些字画,
奈何这手上忒笨了些,
下官听说侯爷和王公子交情莫逆,
劳烦侯爷给下官求一副王公子的墨宝,
好让下官日夜瞻仰。”
周缙笑着揣起珍珠串,
说道,
“这又很难,
逸少兄就喜欢文人墨客,
择日不如撞日,
今天逸少兄就在县外长亭宴饮赋诗,
季阳兄的才情,
何不去展示一番?”
张亢眼睛一亮,
说道,
“果然吗?
侯爷,
下官有这个福分?”
周缙笑了笑,
说道,
“张令言重了,
以后这田里的事情,
还要拜托你照顾。
何况逸少兄,
向来是认才不认人的。”
张亢紧张的收拾着衣襟,
问道,
“侯爷,
下官穿这个去,
合适嘛?”
周缙看了看这官服,
说道,
“是有点显眼,
你换一身朴素些的。”
张亢急忙反身去换衣裳,
周缙看着残破的县衙,
回想起这几日的凶险来,
感慨道,
“这一趟没白来了,
还结交了这么一个懂事的。
看来令远说得没错啊。”
周缙正感慨着哪,
张亢已经换好了衣服出来,
两串珍珠又塞到了周缙手中。
周缙颠了颠,
说道,
“哎,季阳兄,
这是干什么?”
张亢马上说道,
“侯爷别误会,
下官久闻老夫人有眼障,
我听说这珍珠磨粉,
可以明目。
侯爷要是拿下官当个朋友,
就不该拒绝朋友的孝心。”
周缙收起珍珠串,
说道,
“哎、哎,
这多不好意思。
我们这就走吧。”
两人上了马车,
还没等张亢开口,
周缙就说道,
“这当阳侯你已经见过了,
他什么性子,
自不必我说。
逸少兄向来洒脱,
也不需要忌讳什么。
就是这元规兄,
向来规矩,
人如其名嘛,
你这套官场的秋风,
可千万别在他面前使。”
张亢千恩万谢,
说道,
“哎呀,
要不是侯爷怜悯,
下官这个官,
只怕是当到头了。”
周缙摆了摆手,
说道,
“好了,
就快到了,
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
心里要有数。”
张亢点了点头,
说道,
“侯爷放心,
下官不会乱讲的。”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
长亭里的酒已经喝飘了,
庾亮见周缙引来一人,
环着亭柱,
问道,
“这又是哪位贤士?”
周缙先上前把庾亮搀扶着坐下,
说道,
“元规兄,
这位就是二陆三张当中的一位,
张季阳。
现在接任乌程县令,
听说几位仁兄在长亭赋诗,
也一时技痒,
要来比试一番。”
庾亮眼睛一亮,
起身拉住张亢,
坐在他的身边,
说道,
“哦,
这么说来,
今天来了一位诗文大才。
季阳兄,
请里面坐。”
张亢有些局促的看着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的几人,
只听庾亮介绍起来,
“这边这两个,
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仲矩、季坚,
那边两个头靠在一起的,
一位是当阳侯杜弘理,
一位是王逸少。
听闻季阳兄,诗文双绝,
今日此景,
季阳兄要是不来一首,
我可不会放你走哦?”
张亢见推脱不过,
起身提杯,
说道,
“既然元规兄如此抬爱,
那亢就献丑了。
昔我好坟典,
下帷慕董氏。
吟咏仿馀风,
染轴舒素纸。”
这四句诗一出口,
本来还相抵而醉的王、杜二人,
一下就坐直了起来。
王羲之问道,
“怎么?
季阳兄要学那董仲舒天人合一?
还是要学他独尊儒术?”
杜乂在一旁也说道,
“张令,
之前谈得不是很好嘛?
怎么?
要把我麾下的五斗米教打成邪祟不成?”
张亢连忙解释,
说道,
“误会了,
下官是说向往董氏,
皓首穷经。
下官自幼喜欢钻研历法,
只可惜一直也没得到机会,
能够遍览先贤历术,
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每每想到,
无不抱憾懊悔,
才有了这求之不得的自嘲。”
王羲之点了点头,
说道,
“这样啊,
那就把这一任县令做好了,
有了百姓的赞誉,
不管是荀仆射,
还是我们几人,
给你说起话来,
也腰杆硬一些,
恰好着作郎干宝苦求外放,
两位佐着作郎王隐、虞茂,
又有些不快。”
张亢千恩万谢,
心想,
这乌程令倒是来钱快,
才刚到任半天,
就赚了一辈子的钱,
可话又说回来,
这钱拿着可烫手,
总感觉脑袋拎在别人手中,
如何也不踏实。
说道,
“下官多谢公子体谅。”
杜乂一拦,
说道,
“哎,季阳兄,
以后要喊征西将军了,
逸少兄将启程去襄阳,
协助周刺史,
剿灭杜曾。
我等在此,
就是为他送行。”
张亢举杯,
说道,
“下官实在不知,
这首自嘲属实是煞了风景、折了气度,
还望征西将军,
能让下官补救一二,
再做一诗,
聊表寸心。”
王羲之笑了笑,
说道,
“能得到三张的赠诗,
比多拿个千顷田地还开心,
也真是不虚此行。”
张亢看着这长亭连着长桥,
长桥之外是千里碧波,
诗兴一起,
吟唱道,
“万顷平湖水接天,
湖光水色远相连。
虹蜺截雨未归得,
横在波心几十年。”
张亢的诗咏尽之时,
正是王羲之收笔停墨之刻,
王羲之将诗文裁成两半,
前一半递给了张亢,
说道,
“季阳兄,
我这也算借花献佛了。
你我二人各执一阙,
等到我凯旋之日,
定要再来乌程讨一杯得胜酒,
到时候,
还有请季阳兄再开尊口,
吐一吐锦绣诗篇。”
张亢接过王羲之的字,
说道,
“下官听闻,
将军的字,
一字千金不易,
下官这,
无功受禄,
怎么好意思哪?”
王羲之笑了笑,
说道,
“吴兴是江南之腹,
乌程又是吴兴之要,
只有这乌程安稳,
吴兴才风平浪静,
吴兴不起波澜,
这周边的吴郡、义兴、会稽,
也就各自安宁,
我拿一副字,
换这江南三年的安宁,
怎么能说是张令无功受禄哪?”
杜乂也在一旁劝道,
“季阳兄,
你不是刚才还讲,
仰慕征西将军的书法,
现在得偿所愿,
怎么还推诿起来?”
张亢不再推辞,
把字卷起来放置在一旁,
说道,
“将军慧眼,
怪不得将军要亲自来乌程,
下官之前还……”
张亢正说着,
就听一旁的周缙咳个不停,
余光一扫,
庾亮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张亢立刻知道说错了话,
赶紧补救,
说道,
“下官有个不成熟想法,
把乌程也修成中原的坞堡模样,
这样,
即便有一日建康有失,
也能以乌程为依托,
调兵遣将反攻贼人。”
王羲之看了看杜乂,
杜乂笑了笑,
说道,
“朝廷早有此意,
这才有了我们几人的乌程之行,
没想到季阳兄能体圣意于不察,
那就更好了。
如此一来,
我们也就能安心回京了。”
张亢有些担心,
问道,
“几位大人要是就这样走了,
那吴兴的那几位豪强,
再跳出来惹事,
下官……”
杜乂拍了拍张亢的肩膀,
说道,
“要是真发现什么苗头,
季阳兄可以到布庄去,
找孙敢,
我给他留了一些看粮仓的护卫。”
王羲之补充道,
“要是孙敢也没办法,
张令可以试着去趟余姚,
去找致仕养亲的前宗正虞潭。”
张亢起身行礼,
说道,
“多谢二位大人指教,
下官不胜感激,
这蓝田侯的事情?”
王羲之摆了摆手,
说道,
“点到为止就行,
也只是压一压他那个狐媚性子。”
张亢知道自己的话听完了,
连忙卷起那半副诗告退。
见张亢走没了影子,
庾亮才问道,
“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事情?
我看刚才张季阳欲言又止的样子。
好像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
王羲之举起酒杯,
说道,
“元规兄,
多虑了,
这都在你的监视之下,
一举一动,
你哪个没看到?
我们就是有这个心胆,
也腾不出这个时间来。
再说了,
元规兄,
水至清则无鱼,
你要是太守规矩了,
身边的朋友只会越来越少,
敌人却会越来越多。”
庾亮叹了口气,
说道,
“这是温太真和你讲的吧?
自他渡江以来,
你和他越走越近,
说话办事也越来越像他了。
现在居然拿他那一套浑水摸鱼的说辞,
教训起我来了。
正是这世间污浊,
我辈君子更该特立独行,
以己为规、以身作则,
身正不令则行。”
王羲之摆了摆手,
说道,
“元规兄,
我说句你不爱听的,
这世间的君子没几人,
受得了君子的更没几人,
即便是贤如夫子,
也茫茫如丧家之犬。”
庾亮一拍石桌,
腾身而起,
说道,
“即便如此,
我也不改其道。”
王羲之挥了挥手,
说道,
“元规兄,
别急嘛,
慢慢说嘛,
你看这千百年来,
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嘴上说的是行夫子的礼乐君子之道,
实际哪?
还不都是申韩法术那一套?”
庾亮瞪了王羲之一眼,
说道,
“难道就不能从我辈开始嘛?”
王羲之笑了笑,
说道,
“元规兄,
还记得新朝的王莽嘛?”
庾亮眉头一皱,
问道,
“那个伪君子?”
王羲之问道,
“要是他还没篡逆,
就死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