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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傍晚,退休教师陈国华站在衣柜前犹豫不决。儿子刚给他买了件七百多的 polo衫,牌子货,手感扎实,领口挺括。他摩挲着衣服标签,最终还是将它放回衣柜深处,选了那件洗得微微发白的旧衬衫。

“又不是去什么重要场合,老同事聚聚,穿那么新做什么。”他自言自语地系着扣子。

妻子李素珍在客厅看电视,闻声笑道:“你就是舍不得穿新的,那件衣服都五年了,领子都磨薄了。”

陈国华不答,只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六十五岁的人,头发白了大半,但仍浓密整齐。他退休五年,仍保持着每天读书看报的习惯,眼镜后的双眼依然有神。

“我走了,晚上别等我吃饭。”

“少喝点酒,”李素珍照例叮嘱,“你那血压——”

“知道,知道。”陈国华摆摆手,出了门。

老同事聚会定在城东一家餐厅包间。陈国华到的时候,里面已经热闹非凡。二十几个退休老同事,好些人几年未见,互相拍着肩膀问候。他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与身旁的老王寒暄。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大家聊着儿女近况、养生心得、旅游见闻。这时,坐在主位的张立诚提高嗓门:“说起来,咱们这帮老家伙退休金都怎么样啊?老李,你现在拿多少?”

被点名的老李略显尴尬,含糊道:“就那样,够花。”

张立诚似乎对这个问题格外感兴趣,挨个问下去。有人打个哈哈岔开话题,有人报个大概数字,有人抱怨不够花。陈国华微微蹙眉,低头抿了口茶。

“国华,你呢?”张立诚终于问到这边。

“还行,够用。”陈国华微笑。

“具体多少嘛!大家都是老同事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张立诚不依不饶。

陈国华正要敷衍过去,对面坐着的赵明远却朗声道:“我来说吧,我上月刚调了资,现在一个月一万出头了!”

话音落下,包间里有瞬间的安静。陈国华注意到张立诚脸上的笑容僵住,嘴角微微抽动,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

“哦,那不错啊。”张立诚声音低了下去,不再看赵明远,转头和另一边的人说话去了。

赵明远似乎没察觉异样,还想继续说他的欧洲旅游计划,但周围应和的人明显少了。陈国华轻轻摇头,夹了一筷子菜。

接下来的聚会,张立诚再没和赵明远说过话,甚至连目光都刻意避开。散场时,大家互相道别,张立诚对每个人都热情回应,唯独对赵明远只是淡淡点头。

陈国华看在眼里,心中暗叹。

回到家,李素珍还在看电视:“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陈国华换鞋,放下钥匙,“今天老赵可把老张得罪了。”

“怎么了?”

陈国华把席间的事说了,李素珍啧了一声:“这个老赵,还是那么实在。老张退休前就爱攀比,现在儿子生意失败,正缺钱呢,听老赵说退休金一万多,心里能好受?”

“倒也不全是钱的问题。”陈国华泡了杯茶,“人就是这样,不怕别人过得好,就怕身边的人过得比自己好太多。”

“这话倒是真的。”李素珍点头,“记得前些年你大哥家的事吗?”

陈国华当然记得。那是七年前,他侄子陈浩买了新车,开回老家过年。二十多万的SUV,停在村里老宅前,引来不少围观。大哥陈国强嘴上谦虚,眼里的得意却藏不住。

第二天,几个平时不走动的亲戚就上门了。堂弟说儿子结婚缺彩礼,表姐说家里房子要翻修,开口就是借钱。陈国强解释车是贷款买的,城里房子也背着房贷,手头紧。那些人表面表示理解,转身却议论陈家“打肿脸充胖子”。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从那以后,一些原本瞧不起陈国强家的亲戚,态度反而好了许多。知道他也背着债,大家又成了“同一条船上的人”。

“财不露白,富不露相,贵不独行。”陈国华抿了口茶,“老话能传下来,总是有道理的。”

“要我说,现在这社会,不能显得太穷,让人看不起;也不能显得太富,招人嫉妒。最难的就是这个分寸。”李素珍总结。

陈国华点头,想起明天要去参加一个学生的画展开幕,得准备个红包。这位学生是他当年特别看重的,如今在画坛小有名气。

“明天我可能晚点回来,刘子谦的画展结束后有个小聚会。”

“就你那个当画家的学生?他现在可出名了,电视上都见过。”

“嗯,但他见到我还是叫老师。”陈国华露出一丝欣慰。

第二天画展上,刘子谦亲自陪同陈国华参观,细致讲解每幅作品的创作思路。不少媒体围着拍照,陈国华悄悄退到一旁。

“老师,一会儿结束后有个饭局,您一定得来。”刘子谦找到他。

宴席设在酒店包厢,除了陈国华,其余多是艺术圈的人和几位收藏家。大家举杯畅饮,谈笑风生。

“刘老师最近这幅《江南春》拍出了这个数。”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伸出五根手指。

桌上顿时一片赞叹。刘子谦谦虚地摆手:“市场虚高,虚高。”

“刘老师太谦虚了!您现在是一画难求啊!”

陈国华安静地吃着菜,偶尔与学生目光相遇,微笑点头。

酒酣耳热之际,一位姓王的收藏家拍着刘子谦的肩膀:“子谦啊,我女儿马上要出国留学,手头有点紧,你那幅《山居图》能不能先让给我?价格好说。”

刘子谦笑容不变:“王总说笑了,那幅画已经答应给李总了。”

“哪个李总?我出价比他高百分之二十!”

“这行有这行的规矩,您知道的。”刘子谦举杯敬酒,巧妙转移了话题。

陈国华冷眼旁观,发现学生处理这些事游刃有余,既不得罪人,也不违背原则。

回家的车上,刘子谦送老师,忽然说:“老师,今天谢谢您能来。”

“你的大事,我怎么能不来。”

刘子谦沉默片刻,道:“有时候真怀念当年在画室里,您指导我画画的时光。那时只要想着怎么画好就行,不用应付这么多人和事。”

“人都要成长的。”陈国华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道,“你现在处理得很好,既不卑不亢,也懂得保护自己。”

刘子谦笑了:“是老师教得好。记得您当年说过,做艺术要真诚,做人要分寸。这些年,越来越明白这话的意思。”

车停在小区门口,陈国华下车前,刘子谦从后备箱拿出一个画筒:“老师,这是我最近的一幅小作,您留着。”

陈国华知道学生现在的画作市价,犹豫了一下。

“您要不收,就是看不起学生了。”刘子谦真诚地说。

陈国华接过画筒,拍拍学生的肩膀:“谢谢,我会好好珍藏。”

回到家,李素珍已经睡了。陈国华在书房打开画作,是一幅水墨山水,意境清远。他在画右下角看到一行小字:“谢师恩,子谦敬绘。”

他站在画前良久,想起今天席间那些热切又各怀目的的面孔,想起学生游刃有余的应对,想起那幅拍出高价的《江南春》。

“分寸...”他喃喃自语。

周末,儿子陈建军一家回来吃饭。五岁的小孙女扑进陈国华怀里:“爷爷!”

“哎,我的小宝贝!”陈国华抱起孙女,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

饭桌上,儿子说起最近的工作情况:“...公司最近在裁员,不过我们部门应该影响不大。”

“不管怎样,工作上要谨慎,少说多做。”陈国华叮嘱。

“爸,我知道。”陈建军点头,“我们经理前几天还跟我说,可能要提拔我做副主管。”

“好事啊!”李素珍喜上眉梢,“涨工资吗?”

“妈,别光想着钱。”陈建军笑道,“主要是责任重了。”

儿媳小林插话:“建军就是太实在,该争取的就得争取。他们公司那个副主管,年薪能多十来万呢。”

“事情还没定,外面别到处说。”陈国华提醒。

“我明白。”陈建军点头。

饭后,儿子儿媳帮忙洗碗,小孙女在客厅看电视。陈国华翻着相册,看到一张三十多年前的全家福。那时父母都还在,哥哥姐姐围在身边,一大家子人挤在老家的院子里。照片上的他穿着崭新的中山装,那是他考上师范后,父亲特意做的。

“看什么呢?”李素珍走过来。

“老照片。”陈国华指指那张全家福,“这件中山装,我穿了整整八年。第一年当老师时还穿着,袖口磨破了,自己缝了缝继续穿。”

“那会儿谁不是这样。”李素珍坐下一起看,“现在条件好了,反而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

正说着,门铃响了。陈建军去开门,是邻居老周。

“周叔叔,请进。”

老周摆摆手:“不进了不进了,就是来问个事。听说你家小陈要升职了?”

陈国华和李素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这事儿子刚才饭桌上才说,怎么邻居就知道了?

“哪来的消息?”陈国华笑着问。

“我听楼下小刘说的,他爱人跟你儿子一个公司。”老周解释,“说是副主管?这可是大喜事啊!”

陈建军勉强笑笑:“还没定呢,周叔叔。”

“定了可得请客!”老周又寒暄几句,走了。

关上门,陈建军皱眉:“肯定是小刘在公司听说了什么,这么快就传开了。”

“职场上的事,没正式公布前,越少人知道越好。”陈国华说,“你这几天在公司更要谨慎。”

“我知道。”

一周后,陈建军垂头丧气地回来。副主管的位置给了另一个同事。

“怎么回事?不是说很有希望吗?”李素珍急问。

陈建军摇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原本支持我的经理突然改了口风。”

陈国华沉默片刻,问:“你升职的事,在公司里传得广吗?”

“有些同事知道...”陈建军突然醒悟,“您是说...”

“未必是这个原因,但记住这个教训。”陈国华拍拍儿子的肩膀。

当晚,陈国华睡不着,起身到阳台。城市的夜空被霓虹灯映得发红,看不见几颗星星。他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闷声发大财”。那个沉默寡言的农民,用一辈子的经验总结出最朴素的处世哲学。

如今社会变了,道理却没变。不过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不能显得穷,因为世人多势利;不能显得富,因为人性多嫉妒。这个分寸,多少人一辈子也把握不好。

几天后,陈国华去老年大学上课。他退休后在这里教国画,不为挣钱,只为有点事做。课后,几个学员围过来问问题。

“陈老师,您看我这幅山水哪里还需要改进?”问话的是老学员杨阿姨。

陈国华仔细看画,指出几处不足,亲自示范如何皴染。杨阿姨连连道谢。

“陈老师教得真好!”旁边一位新来的学员感叹。

杨阿姨笑道:“你是不知道,陈老师可是省美术家协会的会员,作品在国家级展览上展出过呢!”

众人惊讶,纷纷要求看陈国华的作品。他推脱不过,只好拿出手机,找了几张照片。

“老师您这么厉害,怎么不在自己画上多署名?我们都不知道。”新学员问。

陈国华笑笑:“教你们画画,重要的是你们学会,不是我炫耀。”

下课后,他照常骑自行车回家。路上想起刚才学员们的惊讶表情,不由微笑。他不是什么大家,只是年轻时有些作品入选过展览。这些成就,他从不会主动提起,但必要的时候,也不妨让人知道。

到家时,发现楼下停着辆陌生的豪车。上楼开门,见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坐在客厅。

“老陈,回来啦!”李素珍起身介绍,“这是刘总,说是特意来找你的。”

中年人站起来,恭敬地递上名片:“陈老师您好,我是天艺画廊的刘明。冒昧来访,请多包涵。”

陈国华请对方坐下:“刘总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听说您收藏了一幅刘子谦先生的近作《清江图》...”

陈国华微微皱眉。学生送他那幅画才不到一个月,怎么画廊的人就知道了?

刘明继续说:“刘先生现在的作品市场前景很好,尤其是他转型期的作品。《清江图》是他这个系列的代表作,我想如果您愿意转让,价格好商量。”

陈国华摇头:“这是学生送我的礼物,不卖。”

“陈老师,我出市价的一点五倍。”刘明伸出手指,“这个数。”

旁边的李素珍倒吸一口气。

陈国华依然摇头:“不是钱的问题。学生的心意,我不能卖。”

刘明又劝了几次,见陈国华态度坚决,只好留下名片告辞。

关上门,李素珍感叹:“一点五倍!那得是多少钱啊!”

“多少钱也不能卖。”陈国华说,“不过他是怎么知道这画的?子谦送画时说过,这是私下送的,没对外公开。”

“会不会是子谦自己说的?”

陈国华想了想,摇头:“他不会。”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刘子谦。学生一听就怒了:“肯定是小张说出去的!那天我让助手帮我拿画,他可能看到了。老师,对不起,我马上处理。”

“不必动气,也不是什么大事。”陈国华安慰,“只是以后别再送我这么贵重的画了,我心领就是。”

挂掉电话,他坐在书房,看着墙上的《清江图》。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一叶扁舟泊在江边,船头独坐的渔翁背影渺远而自在。

他忽然明白自己喜欢这幅画的原因。那渔翁独享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不为世俗所扰,不正是中国人千百年来追求的精神境界吗?

然而现实总是复杂得多。完全的隐退不可能,完全的显露也不明智。如何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找到平衡,如何在显露与隐藏之间把握分寸,是一门比任何艺术都深奥的学问。

几天后的老年大学课堂上,杨阿姨又问起买画具的事。

“老师,我想买套好点的毛笔和颜料,能不能推荐一下?价钱不是问题。”

若是往常,陈国华会推荐些中等价位的用品。但这次,他想了想,说:“你要是真心想买好的,我倒知道几家老店,不过价格确实不便宜。”

下课后,他特意留下杨阿姨,详细写了几个店名和地址,还标注了大概价格。杨阿姨感激地走了。

李素珍知道后不解:“你平时不都劝学员别乱花钱吗?杨阿姨退休工资不高,你怎么还推荐那么贵的东西?”

陈国华笑笑:“你记得她女儿吗?在国外做律师的那个,去年回来那个。”

“记得啊,怎么了?”

“她上个月回国定居了,在一家外资所当合伙人,年薪这个数。”陈国华比了个手势,“她给妈妈买了套大房子,装修就花了一百多万。杨阿姨不说,但心里憋屈,觉得女儿乱花钱。我让她去买些好东西,是让她明白,她配得上这样的生活,也理解女儿的心意。”

李素珍惊讶:“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老年大学里,什么聊不出来?”陈国华微笑,“但要是直接说破,反而伤她自尊。这样最好。”

李素珍打量丈夫半天,摇头笑道:“老头子,我倒是小看你了。”

又到老同事聚会的日子。这次陈国华穿了儿子买的那件新polo衫,整个人精神不少。

赵明远一见他便招呼:“老陈,这边坐!”

陈国华在他旁边坐下。赵明远低声说:“上回多谢你。”

“谢我什么?”

“散场后,只有你发消息问候我。”赵明远苦笑,“老张到现在还不理我。”

“他儿子生意失败,心情不好,过阵子就好了。”

张立诚进来时,果然又避开赵明远的目光,坐在了另一桌。酒至半酣,他又开始问大家的退休金涨了多少。

问到陈国华时,他坦然道:“刚调了,现在七千多。”

这个数字在这些人中属于中等偏上,既不太低也不太高。张立诚点点头,没说什么。

赵明远这次学乖了,只说:“跟老陈差不多。”

散场时,张立诚主动跟赵明远道别,虽然不如从前热络,但总算打破了僵局。

回去的路上,陈国华慢慢走着。晚风拂面,带来初夏的暖意。他想起父亲,那个一辈子没走出县城的农民,却懂得最深奥的处世智慧。如今自己活到这把年纪,才真正明白其中的深意。

财不外露,不是要人装穷,而是不必炫耀;富不露相,不是隐藏财富,而是不以此标榜;贵不独行,不是否认自己的价值,而是明白独木难成林的道理。

这其中的分寸,需要一辈子去琢磨。

手机响了,是儿子发来的消息:“爸,公司有新项目,让我负责,算是补偿上回的副主管。这次我谁也不告诉,就咱家里人知道。”

陈国华笑了笑,回复:“好,周末回家吃饭,你妈做你爱吃的红烧肉。”

放下手机,他继续往前走。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人生起伏。而在这忽明忽暗之间,他终是找到了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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