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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帝年间,隆冬。
徐沧撇着嘴角趴在王府青石板上,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还凝着未化的霜花。
攥着半块硬饼,他眼睛死死盯着墙头上那只毛色油亮的大山雀。这已是第三次拿弹弓瞄准了,却连根毛都没射到。
“小公子,怎么又在胡闹!”乳娘举着棉披风追出来,将之一把拉了起来。“王爷说了,今日有贵客到,让您去一趟前厅。”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徐沧蹭起身来,藏在槐树后瞄准,弹弓却被乳娘一巴掌拍在地上。“王爷说了,公子要是不老实,腿打断。”
“他说你就打啊?你是不是我乳娘?”徐沧一脚将弹弓踢远,头也不回的朝前厅跑去。
前门处,靖北王府朱漆色大门缓缓敞开。
为首少年勒住缰绳,墨色大氅在风雪中翻卷如浪,正是纪凌。
“四公子一路远行,快随本王入府。”徐远山迎到阶前,爽朗的笑声似乎能驱散冬日的寒风。
纪凌翻身下马,目光扫过门后探出那个虎头虎脑的身影,随即躬身施礼。“小子纪凌,见过靖北王。”
“我与你父亲乃八拜之交,不必拘礼,快随伯父入内!”言罢,徐远山上前拉住对方的手腕,大步朝着屋内走去。
“伯父乃大周国柱,小子自幼便听家父念叨多次,今日来此,给您添麻烦了。”纪凌仰头看着高大魁梧的徐远山,心中一阵羡慕。“听闻徐小公子好武,正好侄儿……”
话音未落,徐沧突然窜出来,手里攥着根树枝当长枪。“喂,来比画比画!”
见此情形,乳娘惊呼着要去拉人,却见纪凌抽出手来,解下身上大氅随手抛给随从。“那你小心了。”
“王爷……”
乳娘尚未开口,徐远山倒是笑着坐在了石阶之上。“让他们打。”
两人边打边********!各种问候不断……
一个时辰之后,徐沧趴在石桌上,后颈敷着草药,满脸不服的盯着神态自若的纪凌。
看着桌上的小食,纪凌用木刀挑起一块硬饼。“这饼比北境的麦饼还硬,你平日里就吃这个?”
“你傻啊?这是给山雀吃的!”徐沧梗着脖子反驳,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呐!这个给你!”
油纸包打开,露出半块雕着兽纹的玉佩。
纪凌指尖拂过玉佩边缘的缺口,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解。“这是何物?”
“少见多怪!”徐沧撇了撇嘴,从脖子上又取下另外半块。“我爹可说了,以后你就是我兄长,要像这玉佩一样,虽只有一半,合在一起却能护彼此周全。”
“……”听闻此言,纪凌突然笑了,伸手便揉乱了对方的头发。“小矮子,等你什么时候长高到能平视我,再谈这护周全之事吧。”
“那你等着!”
“好!我等着!”
相伴的两人,嬉戏打闹、同吃同住,转眼便过去了几年。
早冬的燕岭关外,徐沧攥着缰绳望向眼前连绵的雪山,忽然想起几年前纪凌刚来的模样。而此时的他,逐渐褪去了昔日的青涩。
“发什么呆?”纪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骑着黑马折返,兜帽下的脸被北境的寒风磨得棱角分明。“看到那片松树林了?北蛮斥候常在那里出没。咱们……”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小心!”徐沧本能的挥刀格挡,却因用力过猛差点坠马。
见他如此,纪凌策马便冲上前去。刀光闪过,一名蛮狗探子应声倒地。
“蠢货!”拎着染血的刀回来,纪凌眼神中带着几分深沉。“敢在战场上分神,你是嫌自己命长?”
“……”徐沧咬着牙不说话,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晃动的玉佩。不知何时,纪凌的玉佩也系在同样的丝带上,两块玉的缺口严丝合缝。
是夜,篝火噼啪作响。纪凌往火里添了根松枝,忽然开口。“你爹当年在长羙,仅用三千人便守住了鹰嘴峡。”
“可不是,蛮狗惧他更甚猛虎!”徐沧抬头之间,目光恰好对上纪凌。“那我呢?我也不差的吧!”
“话多!”说着,纪凌扔给他一块烤得焦黑的鹿肉。“你?先学会在雪地里潜伏三日不生火再说。”
两人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狼嚎。
纪凌手按刀柄站起身来,却见徐沧早已握紧佩刀。“我北境的狼,从不低头。老爹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翌日,两人分头行动。经过几日探查,各自收获不小。
两人刚回到前寨,天上便飘起雪花,早冬的暴风雪来得毫无征兆。
徐沧眯着眼,透过风雪看到前方黑压压的北蛮骑兵。目光所及,足有数千之人之众。
“后撤到冰湖!”未等他开口,纪凌的声音便从后方传来。
“吗了个*****!咱们才刚下暗寨,蛮狗特么不用过冬的吗?我真是服了。”言罢,两人赶忙朝着马厩跑去。
“别说了,先撤。”
未作犹豫,两人带着亲卫弃寨而逃。
蛮狗前军一路追杀,随行的亲卫更是接连倒下。一路搏杀,精疲力尽的两人朝着亭山溃散奔驰。
待到平湖,冰面下传来细碎的声响。许是感受到战马蹄下的冰面在颤抖,徐沧慌忙勒紧缰绳。“咋整,强过吗?”
思虑几息,纪凌率先跃马前冲。“此处无险可依,蛮狗追兵将至,别犹豫了!你跟在我后头即可。”
“也罢!驾!!!”徐沧双腿一夹,紧随其后而行。
两人一前一后,未行半里,徐沧所驱后马不慎踩碎薄冰,整个人当场坠入湖中。
看着他湖面扑腾,纪凌骤然一跃,当场跳下马来。“小弟!别怕!!!”
“咕噜!咕噜!别…….咕噜咕噜咕噜!你先走啊!回头……作甚?咕噜……”
“蠢货!不要掰那浮冰!”
恍惚间,徐沧听到纪凌的怒吼。
下一刻,他腰间突然传来拉力,纪凌不知何时跳入水中,单手攥着他的腰带,另一只手撑着冰面缓缓爬行。“别乱动!你他娘的想害死我?”
“啊噗!!!”徐沧吐出大口湖水,整个脑袋直直竖了起来。“你疯了?”
“闭嘴!”言罢,纪凌催动修为使劲一拉,连着徐沧一并带出了湖中。“只能弃马了,咱们先找个地方避开蛮狗。”言罢,他托着徐沧的后腰将之背起。“把你身上的东西丢在此处,说不定蛮狗认为咱们落水便不追了。”
过好一会也没有回复,纪凌回头看去,徐沧早已陷入昏迷。来不及多想,他背着对方便往枯树林逃窜而去。
待到林深处,疲惫不堪的纪凌立刻扯开徐沧湿透的衣甲,用自己的大氅将人裹紧。
随着纪凌修为运转,徐沧渐渐醒来。虽然整个人冻得牙齿直打颤,他却咧嘴大笑。“我勒个,你.…….你,你这脸啊……冻得像府门外那棵老红果子树.…….”
“你个扫把星子,遇到你算我倒霉!”纪凌抬手想给对方一个脑瓜崩,却触到徐沧额头异样的热度。
暗骂一声,他当即解下自己的披风垫在雪地上。“忍着。”言罢,纪凌解开身上甲胄,露出肩上狰狞的箭疤,将徐沧紧紧护在怀里。“傻狗,千万别睡,睡过去就死了。”
对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让徐沧恍惚的大脑一阵上头。他挣扎着爬起,用短刀当场插入小腿深处。“我要是闭眼,你就给我来一刀……”
“有为兄在,你死不了!!!”早已精疲力尽的纪凌强行运转真气,却在风雪中喷出一口热血。“………….”
徐沧尚未睡去,而纪凌却已栽倒在地。
也不知过去多久,再次醒来,两人已在燕岭关内……………………..
北境的风雪自然吹不散两人的沙场梦,转眼又是一年过去。
这日秋收刚过,帐篷外传来争吵,徐沧握着酒坛的手顿了顿,似乎纪凌在与唐禹争执些什么。
“末将以为,此次奇袭太过冒险!”唐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更有几分无奈。“万一北蛮设伏,此时前往实不明智啊。”
“瞻前顾后,若想等蛮狗松懈,倒不如去庙里上香。”纪凌颇为不耐,随手便抽出了随身佩刀。“怕死,你就带着辎重营后撤。”
“蛮狗虽勇,咱也不是吃素的。”徐沧掀帘入内,正看到纪凌将舆图摔在桌上。“前怕狼后怕虎,能成什么大事!我陪你去。”
听闻此言,纪凌抬头,目光扫过对方腰间的玉佩。“你去什么?你以为打仗是儿戏?”
“我又不是没上过上战场!”徐沧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火气,也有几分冲动。“你总把我当成个娃娃作甚?”
“你才多大?毛长齐了吗?这是打仗,不是刺探。你不准去!”纪凌突然起身,一把将佩刀拍在桌案之上。“上次冰湖,若不是你驱马不慎,怎会落难?此处没有我的将令,你哪都不准去。”
“够了!!!!”徐沧一手扯下腰间玉佩重重摔在桌上。“明日我自领前军,若死了,就算还你救命之恩。”
“你……”
纪凌话未开口,对方却已冲出了帐外。
是夜,徐沧躺在行军床上,盯着帐篷顶发呆。月光透过缝隙照进,映得地上的玉佩泛着冷光。恍惚间,他伸手摸向心口,不由的翻身坐起。“不就是长了我几岁吗?哼!你去得,我也去得。”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脚步声。
徐沧转过头去,看到纪凌背着身子站在帐前,手里还握着那半块玉佩。“明日你跟在我身后,敢擅自行动,我打断你的腿。”
“哼!”徐沧转过头去,不再与之对视。“管好你自己先,中箭在前,还好意思说我。”
“……..”
“……..”
“哼!”两人对视一眼,随即齐声一笑……
数日之后,亭山腰上,徐沧舔了舔干裂的唇,盯着崖下高举皮盾向峡口推进的蛮狗咧嘴一笑。“这用兵就得大胆,咱们此刻杀出,定叫蛮子首尾不能相顾。”
“再等等!”纪凌蹲在他身侧,指尖抠进冻硬的泥土。“他们中军未入,不急。”
“三千对两千,优势在我!”徐沧摸了摸腰间重新系好的玉佩,两块残玉间缠着新编的红绳。“看我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听闻此言,纪凌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块硬饼掰成两半。“干啥啥不行,吹牛第一名。”
“噗!”徐沧吐出嘴角叼着的枯草,缓缓拔出腰间佩刀。“走着瞧!”
这场伏击战在晨雾初起时爆发。
“杀!”随着鼓声震天,徐沧挥舞长刀径直冲下山崖。
随着两军交兵,他刚放倒几人,却见纪凌被绊马索掀翻,大量兵卒一拥而上。
“小心!”徐沧怒吼一声,勒起马首一跃而起,瞬间冲散人群。刀光剑影,短兵相接,他感觉左肩一阵剧痛,不知何时中了箭。
而此时的纪凌翻滚到其人脚边,抬手掷出随身短刀。“蠢材,护好后心!”
“把手给我!”徐沧挥刀杀开血路,一把将纪凌拉上马背。
两人同乘一马,于敌阵中来回突杀。直至夜幕降临,峡口早已堆满尸体。
徐沧靠在纪凌肩头,看着对方用匕首挑出自己肩骨旁的箭头。“嘶!你小心些!”
“别说话!”说着,纪凌撕下衣袍一角,为其包扎起伤口。“出行前,王爷托我护好你。”
“……”徐沧抬头,看到对方睫毛上凝着的血珠,心头突然一颤。“你总把我当累赘?”
“什么玩意?胡说八道。”纪凌一个脑瓜崩险些把徐沧给敲晕。
在他抬手之际,徐沧却忽然发现,纪凌的后肩处似乎又添了几道新伤………
两人相伴成长,几经生死磨练。一夜把酒之际,却闻神京送来丧报。
庆帝驾崩,仁宗即位。得知此事,徐远山自然要入京拜见新君。
“又在磨你的破刀?”镇北军大营内,纪凌掀开帐篷帘,扔来块马奶酒浸过的肉干。“明日便要启程入京了。”
徐沧头也不抬,刀锋在油布上刮出细微的声响。“我知道。不用你通知。”
纪凌挑眉,忽然抽出腰间佩刀掷向他。
“???”徐沧本能后仰,刀刃擦着鼻尖钉入帐杆,刀柄震颤不止。“你特么?”
“……”纪凌站在帐中央,抽出鎏金刀被反复擦拭起来。而刀柄缠着的蓝绳,恰恰与徐沧腰间的一模一样。
“要走就走,装什么大尾巴狼?”
“怎么,你舍不得我?”纪凌的声音像是带着几分嬉笑,又像是带着几分神秘。
“谁他娘舍不得你?”徐沧一跃而起,脸上的怒意毫不掩饰。“滚!再也别回来!”
听闻此言,纪凌突然转身,铠甲上的铜铃震得人心慌。“也罢!你顾好自己!”
“老子不需要你管!”徐沧挥开披风,玉佩在拉扯中飞落尘地上。“滚吧!别再回来!”
当晚,纪凌的营帐空了。
徐沧在其枕下却发现了半卷兵书,扉页上写着。“枪怕摇头棍怕点,刀怕迎风左右偏。”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墨痕。
他攥着兵书跑到辕门,却只看到漫天黄沙中远去的背影。纪凌的黑马忽然停住,人却没有回头。“你爹说了,你我二人一块入京,再不跟上,你就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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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合一,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