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越像被钉在了原地,脊背挺得笔直,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被他这股执拗冻住了,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孙尚香看得急了,赶紧蹲下身,柔声劝道:“越儿,你不是常说最敬佩你父亲吗?你不还总自诩是‘神威天将军’,说要像你父亲一样厉害?你看,你父亲进来了,快上前行礼,叫父亲呀。”
马越还是没动,头垂得更低了,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的情绪。
周瑜也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这是你的父亲,今日怎么这般没有礼数?既不行礼,也不叫人。”
马越猛地侧过身,避开了周瑜的手,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叔父,我有叔父,有舅父,但是……我没有父亲。”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马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里的热切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震惊,有受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周瑜也急了,提高了音量,“你父亲不就在这儿吗?你不是一直以他为傲吗?”
马越还是不吭声,只是用力抿了抿嘴唇,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挣开周瑜的手,转身就往不远处的沙摩柯跑去。
沙摩柯见状,赶紧张开双臂。马越一头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小肩膀一抽一抽的说:“舅父,我想我娘了,我们去看我娘吧,好不好?”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沙摩柯的泪闸。这个平日里铁打的汉子,此刻眼圈瞬间红了,喉咙哽咽着,声音沙哑得厉害:“好,走,舅父带你去看你娘,现在就去。”
他小心翼翼地把马越抱起来,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温柔得不像他。
马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剜去了一块。方才马越那句“我没有父亲”,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密密麻麻地疼。
周瑜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孩子,怕是还在怪你当年……”
“我知道。”马超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是我对不起他们娘俩。”
孩子们见马越要走,立刻从簇拥着马超的人缝里挤出来,小跑着追上去,脆生生的喊声此起彼伏——
“大哥!等等我们!”
“大将军!等等!”
小身影们像一群追着雁群的雏鸟,叽叽喳喳地缀在马越身后。
马超望着那抹小小的背影,指尖微微发颤,董白轻轻按上他的手臂,温声劝道:“郎君,孩子许是许久没见你,又突然多了我们这些生面孔,一时生分也是常情。”
马超喉结滚动,还没应声,孙尚香已快步走到他面前,眼眶微红:“马大哥,我是尚香。越儿平时不这样的……今早知道要接你,天没亮就换好衣服,带着小兄弟在这儿等,还念叨了好几遍‘爹爹要回来了’……”
她顿了顿,声音发涩:“许是太激动,反倒闹了别扭。”
甄宓上前一步,目光掠过马越远去的方向,轻声道:“恐怕不单是生分。这孩子自小没了娘,盼着爹爹归来,却见你身边多了我们这些人……许是觉得,连爹爹的归来都被分了去,又想起他娘孤零零的,心里堵得慌吧。”
“是了!”周瑜猛地一拍额头,懊恼道,“这孩子心性早熟,当年他娘……他娘走的时候,他就攥着拳头没掉一滴泪,今天这股拧劲,定是钻了牛角尖!”
马超望着马越的背影,那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像株倔强的野草。心口像是被钝器反复碾过,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孩子……”马超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沫似的疼。
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孩子们的呼喊声越来越远,马越的身影在拐角处晃了晃,彻底消失了。马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凝起一层水汽,却强撑着没让它落下。
“走,”他哑声道,“去看看他娘。”
董白默默递过一块帕子,孙尚香攥着他的衣袖,甄宓垂眸按着心口,连周瑜都敛了神色——有些痛,从来不需要言说,却能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上。
一行人怀着沉郁的心情,跟着马越的身影来到城外。莎丽尔的坟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碑前摆满了新鲜的野花,看得出常有人来照料。沙摩柯正蹲在墓碑旁,指尖轻轻拂过碑上的名字,侧脸在风中显得格外落寞。
马越小小的身影跪在坟前,额头轻轻抵着冰冷的墓碑,像在与逝者低语。身后的孩子们也学着他的样子跪下,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这场景安静得让人揪心,风穿过林间,带着呜咽般的声响,更添了几分凄凉。
众人站在不远处,谁也没有说话。马超接过身旁人递来的香烛纸钱,缓步走到墓碑前放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指尖触到“莎丽尔”三个字时,微微颤抖。
“丽儿,我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当年说好的,我去长安安顿好就接你和孩子回来,不想……”
他顿了顿,眼眶泛红,声音哽咽:“我在长安遭了天子埋伏,那一仗死伤惨重,除了我,其他人都……都留在那儿了。”他看向身后那群孩子,目光里满是痛惜,“包括这些孩子的父亲们。”
热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他抹了把脸,继续说道:“丽儿,不是我不想来见你。我九死一生昏迷数月才醒来,攻入长安后本想立刻来接你,却听闻伯符为了报我的仇,死在了讨伐的路上。我怎能不去为他报仇?”
“可我刚整理好大军,又接到急报——西凉被异族入侵,不止西凉,并州、西羌,尽皆沦陷。
马超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声音里裹挟着难以抑制的痛苦与悲愤,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每个字:“整整三十万异族铁蹄踏破西北边境,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尸骨堆成了山!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的根!我怎能坐视不理?”
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尸横遍野的战场:“我带着将士们连番死战,硬生生把那些异族赶出了边境!次年开春,我又带军杀上草原,整整两年,把鲜卑老巢搅了个天翻地覆,屠了他们百万部众,就是要让这些豺狼知道,中原大地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
沙摩柯猛地站起身,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马超:“所以国事为重?兄弟为重?所以你就忘了丽儿?忘了她在等你?忘了她的死,忘了她还给你留下了这个儿子?”
“我没忘!”马超低吼,眼眶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我夜夜梦见她!梦见她倒在血泊里,嘴里还喊着我的名字!梦见越儿哭着喊爹爹,问娘亲去哪了!”
他一拳砸在旁边的石柱上,石屑飞溅:“可我身后是万千百姓,是万里疆土!我退了,谁来护他们?我只能往前冲,哪怕心里被剜去一块,也不能退!”
马越抬起头,小小的身躯站得笔直,他看着马超,眼神里有不解,有委屈,却没有恨:“娘亲是英雄,她为了保护孙绍弟弟而死,我知道她很勇敢,从没有怪过你。我也一直以你为荣,你为了天下,为了百姓,出生入死,觉得爹爹也是英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马超身后随行的几位女子,声音低落下来:“可今日你带这么多人来,她们……她们是谁?你已经忘了娘亲了?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马越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石子,砸在寂静的墓园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尖锐与痛彻。他仰着头,死死盯着马超,那双眼睛像极了当年的莎丽尔,清亮却燃着怒火。
马超猛地僵住,身上的甲胄仿佛瞬间重逾千斤,压得他脊背佝偻。他想伸手去碰马越的头,却被少年狠狠甩开。
“越儿……”他声音嘶哑,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身后随行的女眷们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他们与马超真心相爱,可是对于马越来说,她们却是那群坏人。
周瑜上前一步,沉声道:“越儿,你爹不是……”
“叔父!”马越猛地转头,眼眶赤红,“我娘死的时候,你也在!母亲保护了孙绍和我的安全,母亲是用命在爱着他,可是如今呢?他身边根本就不缺女人!”
马超的胸口剧烈起伏,指节攥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贴身的内衬,那里缝着一块磨得发亮的丝帕,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越”字,“我带着它杀了三年,从西北到草原,那些踏过边境的异族,没有一个活着回去!”
“那又怎样?”马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我娘能活过来吗?她能看见你扫平草原吗?她只盼着你能陪她过一个上元节,你连这个都做不到!”
这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马超早已结痂的伤口。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莎丽儿的墓碑前,发出“咚”的闷响,震得周围的野草都在颤:“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可我身后是百万生民,是摇摇欲坠的边境线,我退一步,就有万家人像我们一样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