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码从苏武之前的来信看,形势一片大好。可,就这般光景向好的齐地度田竟转眼不干了?!
从齐地到洛阳,有陆、海两种走法,
陆路走济水,过济南,经荥阳可入洛阳,通行时日为十五日上下;
海路则是走鸿沟水道,但需多次中转,效率未必能快过陆路,
苏武用得是日行百里的加急通传,最快要七日到,
也就是说,
齐地和洛阳的情报往来,存在七日的延迟,齐地度田罢工,最少是发生于七日前的事,刘据暗道,
“不管是何推论,都要将这时间延迟算上。可惜古代如何发展,都没有现代即时的通讯手段,时间延迟一项,更考验地方官员的能力。中央没办法第一时间帮忙,能做得无非是在事情发生后收尾。
苏武是生是死不知道,全要看他自己。”
“陛下,”霍光见刘据眉间有思虑,轻声道,“苏武断不至于危急性命,从信上来看,地方豪强不再度田的缘由多不是明着来得,是用役卒身体不适、家中有丁忧等借口糊弄过去的,说明他们还不想撕破脸。”
顿了顿,霍光继续道,“陛下在太子时对地方豪强惩治颇多,虽允补官各回籍贯,又以考成法约束,造纸、设书馆、度田,实则每一事都是损耗豪强势力....”
“你是觉得朕不该做?”
刘据问道。
“光从没有如此想过,”霍光眼眸幽深,“董先生曾书富者连田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若不是陛下澄清寰宇,汉已到了季世。”
霍光的话,让刘据大吃一惊,
汉到了季世。
是何等高远的判断!
要知道,至今汉不过立朝四代人,高皇帝立国,又经文景治世,再到刘彻打击匈奴,甚至时间线完全走向了不同方向,还没有出现国家险些崩溃的情况,任谁都觉得汉朝蒸蒸日上,唯独霍光看出了,汉朝要到头了!
刘据能看到,是因他知道,他不在此山中,故能看得清楚。
山中人霍光,是如何看出的?
谁知,霍光接下来的一段话,更是让刘据重新认识了什么叫“王佐之才”,
“汉初凋敝,十室九空,高皇帝治军士各回其田,地多人少,以其再生产,时内有诸侯王之害,外有胡人之忧,钱粮一事最为重,高皇帝一朝,是最穷的一朝。”
霍光所言不假,刘邦当皇帝还真没享受过,从秦灭六国,到楚汉争霸,大大小小战争不知打了多少,整个中原都是绞肉机。不是说改朝换代换个名字就重新开始了,天下还是这么烂,还是没人,还是没钱,刘邦接过了这一个大烂摊子,并将国祚稳住了,
其文治武功,毫无疑问,文、景、武都无法望其项背,当之无愧的汉朝第一,汉朝更天命的是,一连出了四位雄主,高、文、景、武这四位,随意拿出一个,都有在春秋时期成霸主之资,
天佑汉朝,不间断的给了四个,但凡出了一个稍微平庸的皇帝没续上,汉朝就没了。
“文景之世为大治之世,与民休息,路不拾遗,然内忧外患仍未解,为积钱粮,以备战祸,文景世应许豪强收买农民土地,是为土地兼并之始。”
刘据沉默,
霍光说得不错,土地兼并极速增长时,就发生在文景朝,
强大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文景朝强大的代价,就是开启了土地兼并的祸根,
但,文景二帝做错了吗?
绝对没有。
是真的没办法了。
如霍光所言,最直接的原因,诸侯王要反,匈奴也虎视眈眈,皇帝手里没钱没粮,如何应对随时要起的兵祸呢?
允许土地兼并是团结力量,以土地兼并为政治交换,来获得地方豪强的支持,这样不至于在大战开启时,皇帝手里一张牌都没有。
允许土地兼并的另一层含义是生产力因素,
事实是,小农的耕种能力,远不如豪强的耕种能力,
西汉末至东汉,有个地方叫“田庄”,就是地方豪强设立的,田庄内有大量佃农,并且严格按照时节精耕细作,农具水利器械都是当时时代最先进的,
豪强势力,真得可以最大化的利用耕地,生产力水平是普通小农完全不能比的,
文、景帝将耕地交给了豪强,用意就是最高效的农业化生产,
结果文景之治下,粮仓满溢,绑钱的绳子都腐烂了,积累了刘邦一朝想都不敢想的财富。
难道文帝这种雄主不知道土地兼并几十年后会带来的弊端吗?
当然不是。
文皇帝没办法。
现在和未来,文皇帝选择了现在,至于未来,就交给后人了。
时人总以为文景之世多么安稳,实则暗流涌动,从文皇帝的遗言,足以看出蛛丝马迹,
文皇帝遗言不许过长的哭祭,只许三日,更不许入宫哭祭,也不许入京护灵,
这里有文皇帝体恤生民,不想铺张之意,
可再想想,
有没有严防叛乱之意?
“佃农卖田避税,又有了生计,豪强买地精耕,实为两全之策,”霍光崇拜的望向刘据,“然独有陛下高瞻远瞩,敬畏人性。”
宫内倏得一静!
敬畏人性?
汉朝到了季世,与敬畏人性有何关系?
土地兼并对佃农是好事,佃农上哪种地不是种。在豪强手下,不必再担心收成,还能减了税,又有饭吃,何乐而不为,只活一世,生存都费劲,谁去想死后洪水滔天?
土地兼并对豪强也是好事,允许买卖土地是皇帝叫我们做得,豪强收拢土地,收编佃农,该交税交税,这是帮朝廷的大好事啊。
对谁不是好事?
刘据急着度田,恐怕也就是他了。
三鼎鎏金炉兀自烧着,青烟向上,会直直向上,去无可去后,在宫内云纹榱桷打转,平铺散开,终散得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