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孙济是自杀后,济生堂外头围观的百姓早已散去。
马车上,刘绰望着药铺牌匾,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是她轻敌了!
她自负地以为对方会派杀手前来。
这样她就可以瓮中捉鳖了。
刚才在京兆府“吵架”,她也输了。
她当时应该问姓裴的,舒王府上没有太医么?作为首席幕僚,你居然还要屈尊到济生堂看诊?
她甚至都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噎死那个姓裴的!
因为,私心里,她甚至觉得,裴静之对那三个可怜人是有恩情的。
如果没有他的利用,他们无论如何都报不了仇的。
所以面对裴静之的时候,她的脑子就有点跟不上了。
“若我再谨慎些,或许他就不会死......”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中满是自责。
李德裕站在她身旁,目光柔和而坚定。
“绰绰,”他轻声道,“孙济的死,不是你的错。”
刘绰摇头,眼中泛起水光:“我本可以派人将他保护起来,或是提前将他带到安全之处......”
“绰绰,你不可能预料到所有事。”李德裕轻轻握住她的手,“孙济选择自杀,是为了保护白管事和周婆子。况且,在他眼中,裴静之是他的恩人。就算他还活着,也不会出卖裴静之的。”
刘绰抬眸看他,李德裕继续道:“他大仇得报,不想牵连另外两个可怜人。对他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沉默良久,刘绰终于轻叹一声:“你说得对......”
李德裕将她拉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背:“别再自责了。没有人能真的做到算无遗策。孙济虽然死了,但还有李璋,还有那个女巫,还有韦家一桩灭门案,还有陈、韦两家府上的内贼,为何王顺死后,他的财产会出现在昭靖太子墓前......这些都是他留下来的破绽!”
刘绰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中的郁结渐渐舒展。
“嗯,”她点点头,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如今,这桩错综复杂的猫鬼案,算是查清楚了大半。
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破案的喜悦。
权势倾轧,冤冤相报。
这座繁华的长安城,光鲜的表面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作为一个父亲,他很了不起!”刘绰声音闷闷的,“二郎,我想去济生堂看看...”
“好,我陪你去!”
济生堂是前铺后宅的格局。
药铺仍飘着淡淡的药香,可往日里排着长队求诊的病患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简陋的灵堂。
白幡低垂,一盏长明灯在孙济的灵位前静静燃烧,火光摇曳,映照着牌位上“恩师孙公讳济之灵位”几个字。
灵前没有昂贵的祭品,只有几味孙济生前最常用的草药——当归、黄芪、甘草,整齐地摆放在粗瓷碗里,像是他一生济世救人的缩影。
往来送帛金的有同行,但大多都是孙济救治过的病患。
刘绰在众多挽联中也看到了杜府和许府的。
孙济的大弟子——周平,跪在灵前,沉默地烧着纸钱。
他是孙济最早收养的孤儿,自幼跟在身边学医,如今已能独当一面。
其余几个年纪较小的弟子跪在两侧,有的低头啜泣,有的茫然地盯着灵位,似乎还不能接受师父已经离去的事实。
他们都是孙济夫妇这些年收留的孤儿,无父无母,济生堂就是他们的家。
孙济的妻子蜷缩在棺材旁,怀里抱着一件褪色的小儿襁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
她衣衫头发虽干净齐整,却眼神涣散,时而痴笑,时而低泣,仿佛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刘绰蹲下身,轻声唤道:“孙夫人?”
女子猛地抬头,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惊扰的野兽。
她死死盯着刘绰,突然尖声叫道:“世安!世安回来了吗?”
她猛地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抓住刘绰的衣袖,指甲几乎嵌入皮肉。
李德裕眉头一皱,下意识伸手护住刘绰,但刘绰只是轻轻摇头,任由女人拉扯。
“世安……我的世安……”女人的声音嘶哑,泪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他们说世安死了,可我不信……他今早还说要吃糖糕……”
“绰绰,你没事吧?”
女人怔怔地看着也蹲下身的李德裕,忽然咧嘴笑了,从怀里掏出一块蜜饯就往他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念叨:“世安,快尝尝,你最爱吃甜的,这蜜饯可甜了……你阿耶总是拦着,不让你吃太多甜的……他在前头给人看病呢,你快吃,这是阿娘专门给你买的。你阿耶啊,不知道......”
她失了心智,把李德裕当成了自己早夭的儿子孙世安。
李德裕头回遇到这样的事,愣在原地。
周平忙上前,将女人拉开,“师娘,这不是世安,您别闹了。”
孙夫人却不依,依旧挣扎着要给“世安”喂蜜饯,嘴里嘟囔着:“世安别怕,阿娘护着你。”
刘绰站起身,看着这混乱又悲伤的场景,心中满是酸涩。
李德裕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一袋银钱,轻轻放在桌上。
刘绰也解下腰间的荷包,将里面的碎银一并放下。
“走吧。”李德裕低声道,“她这样,或许比清醒着更幸福。”
两个人留下的帛金数额不可谓不惊人。
周平安抚好孙夫人后追上来,“两位,敢问两位怎么称呼?两位还没在帛金册子上留下姓名,日后我们怎么......”
刘绰回头,推辞道:“不必留名,孙良医一生救人无数,我们只是感念他的医者仁心。这些不过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周平眼眶泛红,深深鞠了一躬,“二位的恩情,周平记下了。若日后有需要,尽管来济生堂找我。”
刘绰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疯癫的孙夫人,就要转身离开。
然而,他们尚未踏出济生堂的大门,便听见一阵嘈杂的争吵声。
几个穿着丧服的男子气势汹汹闯了进来,高声嚷嚷着:
“孙济死了,这铺子自然归族里处置!”
“就是!他无儿无女,娘子又疯了,难道让一帮外姓人霸占家产?”
“赶紧把房契地契交出来,别耽误我们办事!”
刘绰眼神一冷,刚要开口,李德裕已先一步上前,沉声道:“你们是谁?”
为首的男子斜眼瞥来,见李德裕衣着华贵,语气稍缓,但仍倨傲道:“我们是孙家族亲,来料理后事。这位郎君,莫要多管闲事。”
刘绰冷笑一声:“孙济尸骨未寒,你们就来吃绝户?”
那男子脸色一变,怒道:“哪里来的小娘子,胡说什么!孙济无后,家产本就该归族中分配!”
李德裕目光锐利如刀,缓缓道:“孙济的夫人尚在,按律,家产归她所有。”
“一个疯子,能管什么?”男子嗤笑,“她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难道孙家的产业要便宜了这些外姓人?”
刘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她分不清,但官府分得清。济生堂就开在这条街上,人来人往都是见证。若你们敢强占,我不介意送你们去京兆府牢里清醒清醒。”
男子被她的气势震住,一时语塞。
他后面的人指着刘绰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识相的赶紧滚开,这是我们孙家的私事,关你什么事儿?”
“疯子占着铺子有什么用……迟早让这些弟子变卖了钱财跑掉……”
“是啊,世安死了,咱们让他从族里过继一个,他死活不肯!养了一个姓周的还不算,又收了这群克父克母的小崽子!难道真指望这些没血缘的外姓人给她养老送终?”
周平站起来,强忍悲痛行了一礼道:“诸位叔伯,师父死了,你们若是来上香的,就好好上香。若是要谈别的,等安葬了师父再谈行么?”
“谁是你叔伯?你姓孙么?”
“是啊,我们有自家子侄摔盆,轮得着你们这些外姓人来当孝子贤孙?”
有人看着桌上刘绰和李德裕刚放下的钱袋,两眼放光。
“要是等到下葬,怕是早让他们卷着帛金跑了!”
说完,一群人便冲进灵堂轰人。
“住手!你们住手!”
其余学徒还小,周平一个人又怎能挡得住这么多人?
孙夫人看着眼前乱象,似乎想起了不好的往事,大叫起来,“你么是谁?不要抓我的安儿!世安,你快跑啊!”
灵堂转瞬间乱作一团。
李德裕将刘绰护在身后,转瞬间就动作敏捷地将四个人击倒在地。
他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他虽未着官服,却是威严十足。
“这是在干什么?孙济刚死,你们便在这里吵闹争夺家产,成何体统!”
话音落,两个人守在外头的护卫也全都赶了过来。
旁边的人拉了拉为首男子的袖子,低声道:“这好像是明慧县主……”
几人脸色骤变,慌忙退开,跪到地上,嘴里仍不甘心地嘟囔:“县主也不能帮着外人强抢孙家产业啊...”
“您是明慧县主?”周平也拉着一众师弟跪下。
那为首的男子见状,忙堆起笑脸:“县主,这位郎君,我们这也是为孙家着想,这济生堂不能落入外姓人手里啊。”
李德裕冷笑一声:“诸位来了这么久,不但没去灵前上香,自始至终都没到孙夫人面前问过一句。口口声声都是家产,可曾有半分同族情意?反观孙济收养的这些孤儿,披麻戴孝,礼敬宾客,操持丧事。他们虽无血缘,但情同父子。况且,孙夫人尚在,家产自当归她。你们若再无理取闹,休怪本公子不客气!
刘绰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看向周平,轻声问:“之后有什么打算?”
周平抹了把眼泪,坚定道:“我会继承师父的遗志,将济生堂开下去,照顾好师娘和师弟们。”
“好!”刘绰转身吩咐道:“去西市署请个可靠的管事来!”
立时,便有一个护卫跑了出去。
“这世道,逼疯了她,却还有人连她最后的栖身之所都要夺走。”刘绰望着灰蒙蒙的天,轻声道,“今日就立下字据来,以后孙夫人就由你们来照料,也由你们来给她养老送终。若是让我发现,尔等苛待她,可就不是被轰走这么简单了!敢不敢签?”
“敢!我是师父师娘养大的,就是没有这间铺子,我也不会抛下师娘不管的!”周平想都没想便道。
众学徒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感激。
刘绰点了点头,“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会尽力帮衬。”
周平感激地看着她,“多谢县主!多谢县主!”
这时,一阵风吹过,灵堂的白幡沙沙作响,像是孙济在诉说着什么。
孙家人还想再说什么,被胡缨一瞪就把话咽了下去。
刘绰摇头,示意他不必多礼:“孙良医的后事,你们可有安排?”
周平低声道:“师父生前曾说过,若他百年之后,不必大办丧事,只需将他葬在世安师弟旁边……让他们父子团聚。”
刘绰心头微涩,点了点头:“好好照顾你们师娘,也……好好经营济生堂。”
周平眼眶一红,郑重行礼:“县主放心,济生堂不会倒,师父的医术,我们一定会传下去。”
刘绰看着这些少年,心中稍慰。
至少,孙济这一生,并非全然无望。
他的医术、他的善心,终究会有人继承。
夜色深沉,大明宫的烛火早已熄灭,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如幽魂低泣。
“不……不是朕!”
皇帝李适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寝衣。
他大口喘息着,眼前仍残留着梦中可怖的画面——
他的父亲代宗皇帝站在龙榻前,面容阴沉,指着他厉声斥责:“逆子!你残害手足,屠戮宗亲,有何面目坐这龙椅!”
梦境一转,昭靖太子李邈的身影浮现,他七窍流血,目光怨毒:“李适……你为了皇位,害我性命……如今报应来了……”
殿内空荡,唯有帷幔无风自动,仿佛真有阴魂游荡。
他攥紧锦被,指节发白,胸口剧烈起伏。
“来人啊!”他嘶声唤道。
值夜的宦官慌忙推门而入,见皇帝面色惨白,惊道:“大家……可是梦魇了?”
李适死死盯着殿角阴影,声音沙哑:“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小内官一愣,茫然摇头:“奴婢……不曾听见。”
李适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惊悸,低声道:“去……把灯都点上。”
烛火次第亮起,可李适仍觉得脊背发寒。
“难道……真有冤魂索命?”他喃喃自语。
忽然,他脑海中闪过刘绰的身影——那个在虫群袭击下安然无恙的明慧县主,那个百姓口中“有仙气护体”的女子。
“传旨!”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明日一早,宣明慧县主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