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教育总长陈立府的汽车驶入商都城时,
这位见惯了各地景象的政坛老手,眼中也不禁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
距离那场惨烈的保卫战不过数月,眼前的景象与他想象中的残破焦土相去甚远。
街道虽仍可见修补的痕迹,但整洁有序,
街上的行人百姓虽衣着朴素,但浑身透着股干劲儿,与其他盟统区平民百姓面貌相差甚远,
街道两侧的店铺满满当当,市声喧阗,甚至还能看到新起的砖瓦房。
“陈总长,一路辛苦!”,包国维早已率众在绥靖公署门前迎候。
陈立府本次是以视察豫省教育改革情况的名义来到商都城,是政务。
因此包国维今日未着戎装,而是以绥靖公署长官的身份接待陈立府,
他一身熨帖的藏青色中山装,更他显斯文儒雅,
与昨日刑讯室中那个杀气凛然的军人判若两人。
他身旁簇拥着豫东绥署的主要官员,以及豫省国立大学、省立女子中学、几所省立高等中学和小学的校长们。
“抑之老弟,豫东……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陈立府下车,紧握住包国维的手,语气亲昵,
“这重建之速,秩序之稳,远超我之预料。
看来抑之不仅是能打仗,这治政安民,亦是栋梁之才!”
寒暄过后,包国维亲自陪同陈立府开始视察豫东的复校情况。
蝉鸣穿过老旧窗棂,落在讲堂昏黄的粉尘中,仿佛也在屏息聆听。
陈立府站在教室后门,解开领口扣子扇着风,鬓角已渗出细汗。
讲台上,一位头发花白、背微微佝偻的教授,
正用略带吴侬软语的腔调讲解“重铬酸钾在实验中的替代应用”。
他手中晃着一支褪色药水瓶,讲桌上摊着几页旧笔记,粉笔灰落在他磨白的袖口。
靠窗一侧的实验台上,几只斑斑的试管瓶安静立着,仿佛也因稀缺而倍显庄重。
“这是原南都大学化学系郑教授,”,绥署教育科长低声介绍,
“三周前才带着学生从晋省转移至此。如今这栋楼里,还挤着四五所搬迁院校的师生轮流复课。”
陈立府点点头,目光扫过窗台几盆野菊,被人栽在炮弹壳中,开得分外倔强。
他走出教室时,外头热浪扑面。
一行人挽着袖子下了甬道,下一站,是省立女子中学。
“立正——!”
整齐的应答声中,数十名女学生身着蓝布旗袍,在烈日下挺拔站立。
几人额头已见汗珠,仍不动如山。操场一角,老槐树下隐见弹痕,如今却悬着简易吊环和绳梯。
“我校四百二十人,现接收战区转学生一百零七人,”
短辫少女挺身报告,“每周三次战地救护课程,全员到齐!”
说完,她当场翻出校服内衬,露出密密麻麻缝着止血绷带和急救粉的暗袋。
陈立府微微颔首,“都是好学生啊!”,
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他抬手拭去,却看见操场边一个身影悄悄把破旧衣领向内卷起。
他看向一旁陪同的女校长,言语中颇为尊重:“张先生,女校复学不易,如今还面临哪些困难?”
这位眉宇英气的女子正是张剑英,出身豫省士绅,留日归国后长期投身女子教育。
此次复校,由包国维特请担任商都女子中学校长,兼任绥署教育科副科长。
“目前最大的问题,是经费和师资。”张剑英坦然道,
“为推动女童入学,包长官曾下文要求绥署公务员带头将女眷接来,起了很大作用。
但眼下教具短缺,各校教员薪资、经费维艰,确实捉襟见肘。”
身旁文员认真记录,陈立府一边喝下随员递来的冰镇绿豆汤,
点头道:“再难也不能穷教育,这笔账我来补。”
张剑英又轻声补充:“学校里还收留了十几位特殊背景的女孩,是从日占区慰安所中解救出来的……
她们回乡无门,只能暂避于此。
我建议总长发文,为此类女孩在豫省各地设立保护名册与教育基金。”
陈立府一怔,眼神沉了几分,最终轻轻点头:“我会与议长商量,另设特别条款。”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稚嫩童音穿透夏日的热浪,一行人转进街角,看到围墙已被粉刷一新的小学。
院子里,石灰粉临时画出的跳格子仍留着脚印,窗边插着纸做的小红旗。
陈立府俯身透过窗看进去,三十来名孩子坐得密密麻麻,课本是桑皮纸誊写的版本,虽破却齐整。
讲台旁,一口铁桶里煨着绿豆粥,蒸汽混着粉笔灰和墨香在室内弥散。
“王阿毛!”老师忽然点名。
角落里一个穿着打补丁裤子的男孩站起,笑得眉眼弯弯,裤脚下还贴着膏药。
他拿起粉笔,一笔一画在黑板上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华夏。”
教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窗外的阳光照在陈立府微笑而沉思的脸上。
他忽觉这场视察,不只是教育的调研,更像是在这片废墟上,窥见了一个国家的心跳。
………………
当晚,绥署设宴款待。
菜肴不算奢华,但颇具豫东风味,分量十足。
席间气氛融洽,陈立府与各位校长、官员推杯换盏,言语间对豫东的教育重建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
承诺教育部将在师资培训、教材供应方面给予更多支持。
包国维则表现得谦逊得体,将功劳归于各位校长、教师的辛勤付出和陈立府领导的教育部政策支持。
宴席散后,陈立府与包国维移步至绥署后院一处安静的小书房。
窗外月色如水,虫鸣唧唧。勤务兵奉上清茶后悄然退下。
“抑之!”
陈立府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脸上带着亲切的笑意,“今日所见,着实令愚兄欣慰。
议长虽在渝城,但对豫东,尤其是抑之你,一直关注甚深啊。”
包国维微微欠身:“议长日理万机,还挂念豫东,实在令国维惶恐。
豫东能有今日局面,全赖中央支持,将士用命,百姓同心。”
“抑之过谦了。”
陈立府放下茶盏,指尖轻扣桌面,语气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随意:
“此行来豫东之前,我倒是听说了个事儿……”
包国维眼角微挑,侧耳倾听。
陈立府道:“孔家那边,前阵子在港城成立了一家公司,
表面上是大不列颠国籍的国际物资转运,实际上嘛……
多少是想替政府跑一跑海外生意,也算是以商济军,贴补国防吧。”
说到这里,他抿了一口茶,语气不动声色地缓了缓:“议长默许了,
他们说是要搞点资源生意,公司下面有个业务是农副产品和药材资源……
你之前在鄂省跟我提过墨西哥的事儿,什么高产作物种植园,三角贸易体系,还说什么榨糖、香料、药草、亚麻……
当时听着觉得空,可现在嘛——”
他抬眼看着包国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现在,就不空了。”
包国维手指轻轻点了点茶碟,心下已有波澜,“国家危难,理当如此”。
陈立府闻言也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话锋一转,笑意更浓:
“对了抑之,愚兄今日除了考察豫东教育工作之外,其实还有一桩天大的喜事要亲自告诉你。”
包国维眼中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紧接着拎起茶壶屈身为陈立府斟茶,
“喜事?总长请讲。”
陈立府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
“军委会已正式决议,鉴于豫东绥署、模范师在历次会战,尤其是武城会战中的卓着功勋,
为强化豫东及毗邻区域之防务与绥靖工作,决定将豫东绥靖公署升格为同盟政府第三绥靖区!”
包国维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深处有锐光一闪而逝,但面上依旧沉稳,静待下文。
陈立府继续道:“而抑之你,将出任第三绥靖区行政长官,
总揽区内军政大权,此乃方面大员之任,位高权重啊!”
他顿了顿,看着包国维,加重了语气:
“不仅如此,为增强绥靖区实力,军委会特批,
将绥靖区所辖之主要武装力量,整编为两个中央陆军师,
授予番号——新编第22师、新编第23师,此两师将合编组建为新编第11军,由抑之你亲领军长!”
包国维缓缓放下茶杯,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对着陈立府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感谢议长信任!感谢军委会栽培!国维定当鞠躬尽瘁,守土安民,不负中央厚望!”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太多波澜,但陈立府能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按捺不住的激动。
包国维从小小支队长开始,历经多次会战硬仗,一跃成为手握一个绥靖区、一个正规军的方面大员,
这是同盟政府建府以来的极少数,
上一次出现这么年轻的军长还是在北伐时期!
这意味着包国维及其势力,正式跻身于同盟政府地方实力派的最前列,拥有了更广阔的空间和更重的筹码。
“不过此事牵涉甚广,多事之秋就不便过多宣传,
所以抑之你的任命书和绥靖公署升格的公文,我已经带来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
包国维点头,“这是自然,我会低调行事的。”
陈立府也站起身,用力拍了拍包国维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抑之前途无量!
这第三绥靖区和新编第11军的担子不轻啊。
豫东乃至中原的稳定,议长可是寄予厚望!望抑之善加珍重,好自为之!”
窗外月光清冷,室内茶香袅袅。
包国维的未来,随着这第三绥靖区和新编第11军,
被推上了一个全新的、也更复杂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