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庭联军大营,寒影峰专属营区深处,一间被临时改造、布下了重重隔绝与静音阵法的营帐内。
凌星正襟危坐于一方玉案之前,案上整齐铺陈着裁剪好的冰蚕雪纸,一旁摆放着那套熟悉的冰蚕雪纸、凝霜墨、静心竹符笔。
然而,她此刻的动作,却与她平日绘制复杂阵图或高深符箓时的凝神静气、精雕细琢截然不同。
她的右手执笔,动作快得几乎带出了残影。
符笔蘸饱凝霜墨,落在雪白的纸面上,笔走龙蛇,没有丝毫停顿与犹豫,一道道早已烂熟于胸的符文轨迹流畅无比地呈现出来。
笔尖甫一离开纸面,左手便已拂过,灵力微吐,瞬间将墨迹烘干,同时将绘制完成的符箓移至一旁垒起。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精准得如同尺规测量,高效得如同……凡俗间的印刷匠人。
事实上,凌星看着案旁那叠以肉眼可见速度增厚的、闪烁着稳定银辉的定向传送符,心中确实闪过了这个念头。
「若真有能如同印刷书籍般,批量‘印刷’符箓的机器就好了。」
她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个念头并非第一次出现。
在需要大量消耗某种特定符箓时,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
她甚至尝试过。
并非异想天开。
她曾花费不少心思,设计过一种精巧的机关傀儡臂,能够完美复刻她绘制某种基础“火球符”时符笔的每一个走势、每一次转折、乃至灵力的轻重缓急。
她甚至加入了精细的导灵装置,试图模拟注灵过程。
结果……不能说完全失败。
那傀儡臂确实能绘制出与她的手笔一般无二的符文图案,导灵装置也能稳定注入预设量的火属性灵力。
但成品符箓,激发之后,只能稳定地……发出柔和的红光,如同上好的照明符,却连一丝灼热感都欠奉,更遑论爆炸威能。
她当时对着那几张只会发光的“火球符”沉默了很久。
她看的小说不少,其中不乏有作者言,描绘某些天纵奇才的主角,能设计出完美复刻自身符箓的机器,实现符箓的量产。
凌星对此只能报以一声极轻的嗤笑。
她亲自验证过,机械可以完美复刻“形”,甚至可以模拟“力”(灵力输出),但符箓真正的核心,在于绘制过程中,符师以自身神识引导灵力,在笔尖与符纸接触的刹那,于微观层面构建起那独一无二、承载天地法则碎片的“符纹结构”。
这个构建过程,需要神识的参与,需要精神的投入,需要与天地灵气的瞬间共鸣。
它不仅仅是能量的堆砌,更是一种“创造”与“定义”。
而神识的消耗,正是这种“创造”必不可少的代价。
试图绕过这个过程,只取其形,不得其神,最终得到的,不过是徒具其表的空壳。
「量产低阶符箓或许尚有取巧之法,但涉及空间、因果、心神等较高法则的符箓,尤其是这定向传送符……神识构建符纹,无可替代。」
凌星再次确认了自己当年的结论,手下绘制符箓的速度却丝毫未减。
神识的消耗如同溪流般持续而稳定,但她紫府识海浩瀚,这点消耗尚在承受范围之内。
她如此疯狂地“刷”着传送符,自然是为了接下来的行动。
圣庭高层在详细研判了她带回的情报,并经过数日的推演与准备后,最终的作战计划已经下达。
并非如一些激进派所期望的,对西域妖族全面宣战,挥师西进。
而是局限于清除此次越过绝灵大裂谷、入侵南域西部区域的这部分妖族势力,收复失地,重新稳固防线。
这个决策背后,有着更深层的考量。
一方面,灵气低谷之下,跨域远征消耗巨大,且西域环境复杂,胜败难料;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保护西域境内那些并非与妖族同流合污、甚至备受压迫的人族势力,以及南域本土那些安分守己、未曾参与入侵的妖族。
一旦全面开战,这两类群体必将首当其冲,遭受毁灭性打击。
战略目标明确:收复铁岩城及周边被占郡县,绞杀入侵妖军主力,封堵绝灵大裂谷防线缺口。
大战将启,气氛如同不断拉紧的弓弦。
然而,就在这战前最后准备的紧张时刻,一名身着紫宸宫服饰的内侍,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凌星的营帐外,传达了女帝的口谕,召她即刻入宫觐见。
再次踏入那空旷简素、弥漫着周天星辰道韵与无形威压的殿阁,凌星依礼参拜。
紫气纱幔之后,女帝的身影依旧朦胧难辨。
“凌星,”女帝的声音直接穿透纱幕,没有任何寒暄,“联军不日即将发动总攻,云秋城首当其冲。
城中那些被妖族圈禁的人族,你当知晓。”
“是,晚辈知晓。”
凌星心中微动,已然猜到女帝接下来要说什么。
“圣庭的战略,在于清除入侵之敌,稳固疆域。
攻城拔寨,难免波及。
战火一起,阵法轰鸣,神通无眼,那些被囚禁的凡人,甚至低阶修士,命运如何,你应可想见。”
女帝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凌星沉默着,玄纱下的目光低垂。
她当然明白。
在战争机器面前,个体的生命,尤其是敌占区内、被妖族控制下的个体,渺小如尘埃。
圣庭的作战计划,不会,也不可能将救援这些被囚者作为优先目标。
他们更大的可能,是成为战争中无谓的牺牲品,甚至被妖族用作筹码或盾牌。
“吾知你非冷血之人,此前潜入,亦对此事颇为在意。”
女帝继续道,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流,淌入凌星心间,“故吾问你,可有救人之心?
可有……承担此举后果之觉悟?”
凌星抬起头,透过玄纱,望向那紫气深处。
女帝这一问,看似给予选择,实则近乎阳谋。
她若回答没有觉悟,罔顾那些可能因战火而死去的无辜者,于她道心有碍;她若回答有,那女帝接下来……
果然,不待她详细回应,女帝便已接着说道:“你若有意救人,吾可允你行动。
然,此事圣庭无法明面支持。
联军动作在即,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需自行潜入,自行设法。
吾唯一能允诺的,是在你成功救出人,或彻底暴露之前,联军的总攻不会因你的行动而提前发动。”
话语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救人,可以,但只能靠你自己(和你信得过的同伴)。
一旦你们在行动中被妖族发现,引发了大规模冲突,那么战争就会因你们的暴露而提前开始。
所有的责任与风险,由你们自己承担。
凌星在心中几乎要无奈地摇头。
女帝这是将选择的皮球,连同沉重的代价,一起踢到了她的面前。
她原本的打算,是跟随联军行动,在破城之际,再凭借自身能力,尽可能多地救下一些被困者。
那样风险更小,也更符合“大势”。
但现在,女帝直接点明,并将“提前引发战争”的潜在罪名,压了下来。
她是有救人的觉悟,但没想过要以这种方式,背负如此大的干系。
然而,话已至此,女帝亲自过问,她还能说什么?
难道能回答“那些人死了也无所谓,胜败更重要”?
「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凌星心中默道,但面上依旧平静,只是微微躬身,清冷的声音透过纱幕传出:“晚辈……明白了。
晚辈愿往一试。”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只是,此事需周密计划,且需几位同道相助。
晚辈需时间准备。”
“可。”
女帝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你有三日时间准备。
三日后,无论成败,联军都将按计划行事。
记住,隐匿为先,救人为次。
若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重。
圣庭,不希望你这样的俊才,折损于此。”
“晚辈遵旨。”
退出紫宸宫,凌星抬头望向西部阴沉的天际,云秋城的方向。
原本只是随军作战,如今却要主动潜入虎口,在妖族大军眼皮底下,于大战爆发前夜,去营救一群被严密看管的囚徒……
她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看来,案头那叠刚刚绘制好的传送符,恐怕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