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炬子
大陆历514年十月十五。
对于神州绝大部分神州子民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初冬早晨。
可对于那一天身处光明崖的法门最后残余弟子来说，却无异于末日。
一个修行人以不要命的速度冲上了起源寺的门口。守在入口的金刃派弟子立刻将他拦住：
“止步！这里是法门圣地所在，不得擅闯！”
那人狼狈的停下脚步，守卫认出那是保卫山腰据点的会众。此时他满脸都是惊慌，由于停步太猛，他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惹得聚集在外围广场的上千人哄堂大笑。
但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那个满脸恐惧的家伙抬头。沙哑的嗓子在风中凄厉的吼叫：
“警报！警报！半山据点即将失守，秦军来了，黑潮上山了！”
可怕的讯息像风一样横扫山峰，上千人似乎是被同时扼住了喉咙，整个广场顿时鸦雀无声。
困守在起源寺广场周围的法门弟子还有上千人，他们已经是光明崖上最后的力量。金刃派的头目们脸色铁青，从人群里站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秦军已经彻底扫清了铁锋部署在光明崖半山腰上的据点。守在那的法门弟子，除了少数人逃上山顶，剩下的无一存活。
对于这些讨厌的乱党，秦王才没有兴趣来俘虏他们。在高高在上的君王眼中，这些又穷又臭的家伙不过是蚂蚁一样的劣民，根本没有保留的价值。
现在，灭法行动已经进行到尾声。传令官向秦王报告，大军只需冲上山去，把最后几个像老鼠一样藏身山顶的乱党从石头缝里翻出来。再一把火烧掉他们所谓的圣地：起源寺。祸乱天下两百年的法眼会，就会彻底灭亡。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秦王赵赢兴奋的下令：“吹响号角，发起总攻！”
呜呜呜～
号角如雷，车候轩立刻下令让本次参与剿匪行动的秦军兵力全部现身。
“前锋营，出击！”
“保持队列，向前推进！”
“即将到达攻击位置，准备散开、预备！”
指挥官们洪亮的口令从山路上直达天际。最先出现在法门弟子眼前的，是白虎军的步兵健儿。
作为轻步兵，山地战是他们最为擅长的战斗。法门弟子们只见那些黑色的身影先是在口令的调度下迅速集结。在山路上进行了一段稳定行军之后，迅速散开，布满了山间丛林。
他们似乎对山顶的困兽们十分轻蔑，竟不害怕法门居高临下发起突然袭击。由于行军人数过多，他们在冲击之后就完全放弃了狭窄的山道，喊着呼号，沿着山间的岩石缝隙大摇大摆的向上攀岩。目中无人的态度似乎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攀岩训练，而非是一场战斗。
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些原本应该拱卫在王帐周围的羽林军官。这些人全都出身秦国贵族门阀。原本是秦王最为信赖的亲卫，不该出现在如此靠前的阵地上。
可现在已经到了灭法行动的尾声。这些勋贵子弟自然要急着跳出来争抢功劳。以求将来官场晋升之时，方便在功劳簿上再添几笔光彩。
好在现在的西方群山，除了光明崖顶之外，再也找不出一个法门弟子的残党了。秦王的安全能够得到绝对的保证。赵赢也乐得顺水推舟，放出了几百个最恩宠的羽林军官出来争功。
跟在羽林军官后面的，则是雷部大营的部队。这次前来的雷部大营，以精锐骑兵和远程部队为主。
此时此刻，雷部大营的骑兵早已经把守住光明崖下的各处出口，以防漏网之鱼趁乱脱逃。而远程部队则充分发挥着自己的火力优势，利用弓箭和强弩，掩护着白虎营步兵的进攻。
上阵的秦军士兵身穿黑色戎装，就像是地狱里涌出来的潮水，吞没了光明崖山腰上的树林。被法眼会弟子恐惧的称为：
“黑潮！”
看着秦军士兵们煞有介事的进攻，就连车候轩都觉得，这场面无比讽刺。
毕竟光明崖顶的，只是一群穷途末路的乱党。看他们混乱的组织力度，根本连军队也称不上。秦军如此大费周章的围剿，简直就是小题大做。
更具黑色幽默的一点是，参加本次行动的雷部大营，原本就是光明私军改编而来。年初时，法门炬子曾经帮助他们保卫家乡，壮烈殉城。
而如今，他们却被君王害死了首领明阳君，还被派往此地和法眼会最后的残余刀兵相向。
而秦王赵赢的王帐大营，就设立在光明崖的山脚。在他的身边，是成千上万的精锐卫士保驾护航，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闪光的亮点包围在王帐四周。他们都是宫廷豢养的修行人们，坐镇大本营，时刻准备驰援秦军。
那些王帐的周围，还分布着不少同样豪华的行军大帐。它们的主人，都是秦王从王都携带而来的贵族和高级军官。
这些人身份高贵，自然不必亲自上阵，但也必须时刻随驾，围绕在君主的身边。
秦军攻山的消息，无异于给光明崖上的法门弟子带来了八级地震。也彻底击垮了法门弟子的心理防线。
经过三个月的战斗，法眼会在秦国的打击下屡战屡败。可法门弟子们仍然抱着最坚定的决定，跟随铁锋的号召退守圣地，希期待着先代炬子们的保佑。
如今灭绝的屠刀近在眼前，法门弟子们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沮丧和绝望立时涌上所有人的心头。
光明崖上彻底混乱了，就连最坚定的金刃派弟子们也放弃了继续抵抗。他们愤怒的把刀剑都抛弃了，坐在地上要么破口大骂，要么嚎啕大哭。
“都死吧，等死吧！”
剑秋从后山刚刚爬上起源寺的广场，便听到一个把守在此的金刃派的弟子这样嚎叫道。
看着身份不明的剑秋突然从后山绝壁出现。这个原本最坚定的战士竟然消极得不闻不问。任由剑秋从他的身边走过，对于剑秋的问话也毫不理睬。
剑秋本想从他那里打听现在光明崖上的情况。可是看着周围的失魂落魄的惨状，和近在咫尺的兵潮。他也明白了八九成。
所幸的是，自己来得还不算太晚，法眼会最后的种子，总算没有全部覆灭。
他继续向前，不再理会那些歇斯底里的可怜人。越过起源寺后，最后一段山路上的防卫越来越少。直到他和一个最后一个法门弟子擦肩而过，那个弟子的手里，却没有拿着武器，而是手足无措的抓着一支扫把。
前方已经空无一人，看来这里就是最后的防线了。
这些单纯又迷茫的法门弟子，曾经无比坚定的相信，自己从事着这世上最正义的事业。他们坚信法眼的强大与坚韧。炬子的智慧能看穿时代，法眼的光芒如同太阳一样辐射宇宙。
可是不到一年，接连的失败彻底把他们的骄傲打进了泥土里。炬子身死，洪渊失踪。法门四分五裂。
他们亲眼看见那些无敌的修行人像是蚂蚁一样被肉食者的军队淹没，刑场上，为法眼服务的信徒像是西瓜一样被屠杀。伤亡惨重的同道向他们哭诉秦军的强大。最勇敢坚韧的金刃派被追杀殆尽。无助的信徒们迷茫又惶恐：
“难道，法门真的会输吗？那个拥有英明的领袖、强大的修行人、和百万信徒的法门，难道真的就这样被秦廷给毁灭了？”
他们迫切的渴望真相，就在这个时候。关闭了数天的起源寺，终于打开了它的大门。
铁锋出现在法门最后的信徒面前。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腰板依然挺直。此刻，他是法门实际上的领袖，也是这群惊弓之鸟最后的精神支柱。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混乱不堪的广场立刻静了下来。
穷途末路之时，这位身居高位的长者依然不怒自威。
他以肃然的目光环顾四周，等到场面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
“孩子们，今天，便是我们的死期了…”
山下升起的硝烟把朝阳都染成了黑色，听到铁锋的话，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来。
铁锋顿了顿，继续说话：
“自从人类有史以来， 肉食者对我们的压迫便从未停止。我们的祖先创造出人类社会所有的文明和财富，却被卑劣的肉食者窃取。我们世代承受着地狱一般的苦难，饥饿、疾病、屠杀、奴役。可是我们从未屈服。在法眼的注视之下，我们奋起反抗，拿起刀枪和那些强盗斗争。希望总有一天，能结束被奴役的命运，做自己的主人。
可是，今天，我们的斗争失败了。”
法门弟子呆呆的，听着铁锋的讲话。似乎忘记了一切。就连不远处那些咄咄逼人的步兵脚步，也充耳不闻。
“我想，今天，便是我们的死期。但却绝不是结束抗争的时候。孩子们，我们的事业注定布满苦难。但是我们从不畏惧。因为只有现在，我们才能更清楚的看到，那些肉食者对我们的恐惧，远比我们对他的厌恶更加深刻。为了把我们这些将死之人斩尽杀绝。他们出动了成千上万的军队，不惜远征千里来杀死我们。孩子们，明明他们的锦衣玉食都是我们供给，他们却会如此仇恨我们？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总有一天能够把他们踩在脚下。到时候，法眼故事中所说的地上天国才会真正到来！一个没有田租、没有打手、没有奴役的新世界会在时空另一头等着我们。而今天我们把鲜血洒在路上，就是为了给后人更明确的指引方向！
如今，肉食者的打手就在山脚下等着把我们斩尽杀绝。可是我仍要在最后的时刻告诉大家，今天的失败绝不是末日。现在，我要求你们，立刻拿起武器，用生命最后的时间，给敌人最后一次打击。我们的牺牲绝非白费。因为在光明崖之外，我们的人仍在战斗。
今日之后，我们之中有人能活，而更多的人则会死去。抗争需要留下种子，我需要有人在最后关头，挡住敌军一个时辰。掩护有机会下山的同道。孩子们，死亡就在眼前，但没什么好怕的。我会同你们一起，向山下的狗崽子证明，我们不仅有血泪，更有战斗到底的勇气！
法眼之下，何人敢于赴死？”
广场之上，一个挺拔的身影第一个站了起来：“山雾派，卞庄！”
李横行被人抢了先，赶紧接着说道：“金刃派，李横行！”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
“金刃派，宋虎！”
“金刃派，袁秦子！”
“金刃派，金羁！”
“山雾派，穆春！”
“流水派，孔耕读！”
“山雾派，武烈！”
………
“好！”铁锋继续说道：
“活人有继续抗争的使命，而死者，将在法眼的照耀之下永垂不朽。孩子们，前途未卜，法眼永在！”
“法眼永在！”
穷途末路之下，铁锋的口才异常的精彩。在他的鼓舞煽动之下，上千条嗓门齐齐怒吼。
起源寺顶的光明火眼旗帜迎风飞舞。那只充满了魔力的眸子再次看到，它最后的信徒朝山下发起了不屈的反抗。
……
剑秋没有在起源寺停留，继续一步一步捱上山去。在他的脚下，是光明崖的顶点。四面悬空，无路可退。没人会在那里设防。
一块古老的石碑，立在他的面前。剑秋用手拨开上面的青苔和蛛网，终于看清了那些已经被岁月侵蚀大半的字迹：
西凉铁匠石坚，与挚友武千乘、景扶风、赵北阳、杨白霜、华阳道人于光明崖顶，建立法眼会。
大源帝国历三三四年
剑秋手扶石碑，用自己的皮肤感受着那粗糙石纹上流逝的岁月。仿佛还能看见，一百八十年前，站在这座山顶上那五个顶天立地的身影。
晨光穿破浓郁的硝烟，洒在剑秋脸上，他说：
“从现在起，我和你们一样了。”
他调整呼吸。直到体内重新产生出茁壮的法力，然后冲着绝壁之下高喊：
“我，法门十五代炬子陈剑秋，请与大秦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