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控制的灵车当下迅速下坠。
皇后娘娘却淡定地披上斗篷,以极其古怪的姿态往后一探,随即触须一探将文微阑揽入怀中,下一刻猛然打开车门,携着她一跃而出。
她背后的骨刺在风中展开,化作巨大的羽翼,在这场铺天盖地、几乎遮蔽五感的风雪中,朝一个方向破空而去。
文微阑蜷缩在她温暖却带着血腥味的怀抱里,清晰地听见身后“砰”的一声。
是灵车坠落的响声。
随后,就是轰隆巨响的爆炸。
只不过很快被风雪遮蔽。
“这……”
“这新的造物有些不稳当,会爆炸也是正常的吧?”皇后娘娘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带着轻描淡写的笑意。
文微阑默了默。
皇后娘娘接着问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诡物?”
“嗯,是的。”
“你也知道,我属于什么?”
“是,潇湘楼。”文微阑顿了顿,又加一句,“现在还有圣殿。”
皇后娘娘感慨:“你知道的不少,难怪楼大神官如此看重你。”
“说起来……一诡一神,我们总算找到了合作契合点,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对于这个问题,文微阑不接,转而问道:
“所以你现在要带我去哪儿?”
她的声音里不带情绪,也不再尊称皇后娘娘。
“我要把你藏起来,过一段时间再说。”
“虽然按照某些人的想法,把你杀了也好。但,毕竟你娘对我也算是忠心耿耿、尽职尽责,楼主也相当看重你。我自然不希望你任性妄为,让自己白白送了性命。”
“所以……要如此对我?”文微阑冷声问道。
“当然,我知道你有些手段,所以当然不能让你溜了去啊!”
皇后娘娘说得轻描淡写。
似乎现在用一根根长满骨刺的触须缠绕文微阑的,并非是她。
那些细密如针的利刺正穿透文微阑的皮肉之下,一直缠绕到骨头之上,让她无法动弹,甚至连体内的诡气也被封锁,无法调动,别说追随她那位“民间科学家”而去了。
但她却一声不吭,连轻哼都没有。
连皇后娘娘都不由得露出几分钦佩之色。
“别担心。”皇后娘娘柔声说道,“你若乖乖听话,自然不会有事。可若妄动反抗,那可就不止是现在这点小伤了。”
文微阑没有回应,转而问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皇后娘娘这才想起,就是那个问题,让她提前触发了原本计划中应在稍晚发动的机制。
导致现在暴露在风雪中的路段稍多了一些。
“哦,说到那个问题……”她轻轻一笑,“看来你知道的也还不够多。”
“全面诡化固然能拯救所有人,让所有人走上进化之道,但是我们逐渐发现……桎梏还是存在。”
“桎梏?”
“是,让我们无法飞升的桎梏。”
“高维……”文微阑喃喃道。
“没错,就是这个词,楼主时常会说。”皇后娘娘赞赏道,“即使我们成为了最强的诡物,却依旧只能在深渊徘徊,无法进入真正的高维。”
“深渊最接近高维,但深渊永远不会是高维。”皇后如是说。
“所以你们需要仙舟。”文微阑轻声道。
“正是。”皇后娘娘笑了笑,“所以我们从未阻止你们建造仙舟,反而大力推动。”
“但你应当知道——你们的仙舟,有致命的缺陷。”
文微阑沉默,眼中微光闪动。
皇后娘娘也不拐弯抹角,径直说道:
“材料,不够坚固;能源,不够充沛。仙舟到底能承载多少人?能飞多远?”
“我们正在努力解决……”
“但要等多久呢?”皇后打断文微阑的话,“当然,有人愿意等,但有的人,已经等不下去了。”
“因此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筛选……”
“筛选?”
“没错,筛选真正有资格登上仙舟的人。”
“至于标准也很明确了。”
“最接近于飞升的存在。”
“神藏境?”文微阑问道。
“不。”皇后娘娘的语气忽然沉下来,“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神……”文微阑心中微惊。
想到柳笙。
想到地母大人。
皇后娘娘继续道:
“你也明白,无上神的信仰本就虚妄,那么你可曾想过——什么,才是真正的信仰?”
文微阑微微一怔。
这话,在这片明面上仍笼罩于无上神权柄之下的大地上说出,已是亵渎。
但此刻风雪遮天,神面蒙尘,确实也无须再顾忌什么。
于是文微阑缓缓开口:“真正的信仰……自然是民心所向。”
“那么,真正的民心所向,你看见了吗?”
皇后娘娘又问。
此时,文微阑被带着缓缓下落。
皇宫的楼宇宫殿逐一在浓雾与雪浪中显现,一道禁制微微亮起,随即又如水波般融化,任由皇后娘娘那诡异的身影无声穿过。
看着扑面而来的飞檐金瓦,文微阑心中的那一团迷雾,终于被吹开了些许。
……
一辆灵车甩了个不大平稳的圈,在青云阁门口急速降落。
虽然风雪迷了眼睛,但外面过于闹腾,透过高清的冰琉璃窗还是能看清几分状况的。
翠翠看着,忍不住攥着一旁乔语的手。
“我不能哭!对,我不能哭!我是青云阁的掌柜,所有人都等着我说话呢!”
她低声不断呢喃。
翠翠向来是个爱掉眼泪的姑娘,但此时只能不住深呼吸,让泛红的眼圈中不要沁出泪花。
“没事,我会帮你的。”乔语轻声说道。
翠翠侧头看她一眼,眼神里带了点感激。
或许正是这句话让她镇住心神。
目光逐渐沉定,伸手推开车门,翠翠走下车去。
风雪骤然扑面,险些将她这个小个子吹翻,抱着头略感惊慌,却忽然感到风势顿缓。
一看,原来是乔语高大的身躯挡在一旁。
蒲扇般的手掌稳稳按住她的肩膀。
“小心。”
“谢谢,乔语姐姐。”
翠翠定了定神,运起轻身功法,穿过风雪,往只剩下半边门板被风雪吹得摇摇晃晃的青云阁内冲去。
只是进门一见内里情形,眼圈再度泛红。
如今的青云阁内,是乱作一团。
到处都是金吾卫,所有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
货架倾倒在地,灵器被一扫而空,尽数塞进印着一个硕大“封”字的储物袋中,正是专门查封所用。
后院也有兵卒涌出,抬着各类物什,皆贴着封条。
“你们想要干嘛!这是我的工作台!”
青云阁特地请来的天工大师陶陶,平日里总是慈眉善目的,此时也是满脸怒容,追在后面急得直跺脚。
然而对方连头也不回,只冷冷吐出一句:“金吾卫办事,阻挠者必究。”
又有官兵从后院小跑而来,拱手向站在堂中将领禀报:“仲大人,后院那辆飞车太大了,收不进储物袋,也过不去前门……”
那位将领正是仲元之,眉头一皱:“那就从后门,难道还需要我教你?”
“但后门有禁制打不开……”
“那便将禁制炸了。”
“是!”官兵应了,急急奔去后院。
陶陶的大哥陶大急忙追上去好说歹说:
“大人,大人,等我们掌柜的回来,解开禁制便是了……何苦这般……”
陶陶更是双手张开,大喊:“这是朝廷急用之物!谁都不能动!”
对方却是一把推开陶陶: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陶陶气急,手一抬,上面灵光闪烁。
陶大知道妹妹想动手了,赶紧拦在妹妹身前,躬身陪笑,向那金吾卫连连作揖。
“敢问几位大人,奉的是哪位上官的命?那飞车确实是为朝廷急制之物,如今数量尚且不足……”
那位金吾卫没好气地说道:“我们奉的是哪位大人的命令,也犯不着跟你说吧?你算哪根葱?”
话音未落,清脆女声自嘈杂中传来:
“那不知道这位军爷,可否与我说一声?”
“掌柜!”
“掌柜姑娘来了!”
陶陶、陶大还有住在青云阁的诸位学徒,见到来人纷纷喊出声。
只见翠翠款步而来。
气质沉稳,眼神透着几分机灵,身后还跟着高大威猛宛如神将的乔语,看着就不好惹。
翠翠一来,青云阁也像是有了主心骨。
众金吾卫还不知她是谁,但带队的仲元之怎会不认?
在青云阁能说得上话的人中,也就只剩下一位掌柜,也就只有文微阑的义妹——文翠翠。
“文姑娘对吧?”仲元之上前一步,拱手一礼,“在下金吾卫副将,仲元之。”
“仲大人,正是民女。”翠翠也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文掌柜,先莫急,我们奉命查案。因文大小姐一案,故需调查青云阁是否牵涉其中。”
“有什么关联?”翠翠眉头微蹙。
“自然是怀疑有一些……违规之举。”仲元之含糊道。
“荒唐!我们青云阁直属工部,向来清清白白,何来违规?”翠翠斥道。
“所以查清即可。若无问题,自无妨。可一旦有什么干系,便要上报朝廷,停业整顿。”
仲元之虽知如今青云阁失了靠山,但念着文微阑不过是暂时被捕,日后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再加上些年少相识的旧情,言语间仍算留有余地。
但翠翠却毫不退让:“那还请仲大人拿出凭证,证明可以合法搜查青云阁……”
话未说完,仲元之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牒文,纸面覆有红金印鉴,金色灵光闪动。
“这是大将军手谕。”
翠翠一滞,嘴唇动了动,终究无话可说。
仲元之点头,缓缓收起牒文,厉声道:“所以,还请翠翠姑娘配合,取出帐簿,供我们查验。”
青云阁的帐簿对于外界来说自然是不可看。
但是对于朝廷来说,一直不是什么秘密。
每个月都要上呈摘要给工部,所以倒是相当规范无可挑剔。
没想到这问题也是出在规范之上。
翠翠最终还是将帐簿拿了出来。
那是一本极大的玉册,需以令牌激活,方能显现内容。
一位善于数术的金吾卫副官拿过帐簿看了许久,手上掐算着什么,又一边与翠翠询问核实。
乔语虽在新世界里念了大学,但学的还是美术,所以当然不懂这么多唧唧歪歪的数字,坐在一旁听得快要打瞌睡了,却忽然听到一声狂笑:
“哈,抓到你们了!”
“什么?”翠翠皱眉。
“账上明明记着三十五辆飞车,仓库里却一辆也找不到。这说明什么?私自挪用,公器私用!”
对方的神情很是得意,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鸡爪子似的瘦长手指敲着帐簿玉册的边缘,冷声道:“如何,你们认不认?”
翠翠甚是硬气:“不认,我们是合理调派的。”
“哦?那请问,调派去了哪儿?”
翠翠一时语塞,欲言又止。
这件事……并未在朝堂公开。
若是从她口中说出,对于圣上来说,估计会比私自调派飞车还要生气万分。
翠翠跟着文微阑,耳濡目染,也是明白几分这些厉害关系。但她毕竟还是个小丫头,突然被诘问,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沉默片刻,她终于开口:“此事涉密,飞车确为朝廷调用,青云阁临时受命行事,你与大将军一说便知。”
“所以还请诸位大人将我们炼器工具尽数归还,如今人命关天,飞车的生产量远远不足,我们的工坊没有一刻停过,大家加班加点,也是为了百姓……”
翠翠终是不得不低头哀求着,体内却是灵气悄然涌动。
陶陶和一众学徒也是点头,手上的炼器器物已经不由自主握紧几分。
乔语也暗暗扣住一枚符箓,眉头紧锁。
然而仲元之亦是寸步不让。
“恕难从命。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程序必须走完。这些东西,该带走的,一件也不能少。”
他说话还是带着几分怜悯。
但意思已是板上钉钉。
翠翠沉声:“若是走完流程,怕是……等不及了。”
仲元之微顿,叹道:“可规章制度,就是规章制度,我们也很难办呐……”
就在此时,那名查账的副官又一声高喊:
“我又发现重大问题!”
众人齐齐看去。
“你们的天网,除开天剑、辟邪镜的炼制,几乎不见其他开销。如此庞大工程,凭这点成本,如何支撑?而且我翻了几十页,竟连一笔关于天网的运营费用都未见。”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所以,这‘天网’究竟是确有其物,还是只是一个虚设名目?”
翠翠气得脸颊泛红,强自镇定道:“天网本就存在,诸位难道感应不到?”
“当然感应得到。”副官慢条斯理地合上玉册,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可问题就在于,这感应得到的东西,居然几乎不花钱。那么,它是怎么运行的?难不成……”
“是什么诡异手段?”
这句话,是直指天网核心。
翠翠厉声反驳:“天网系统的概念早已由工部呈报圣上,并通过内阁审议。你们是在质疑圣上吗?”
“你说的前半句,没错。”
仲元之终于发话,看着翠翠,目光逐渐凛然。
“但是现在,看到这帐簿,不由得有些困惑,这天网到底是什么存在?核心在哪里?还有……运营是何人?又是谁在掌控?”
翠翠看着,终于明白。
这不是旁人提出的问题。
正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