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笙不用看,也知道来者是谁。
“所以你有什么见解吗?”
她低着头,没去看那花枝招展的春晓。
一双沾染脂粉香气的玉手轻轻扶在柳笙的肩上,红唇贴近耳畔。
“求我……我就告诉你。”
柳笙只觉耳垂热烘烘的,头一侧悄然避开,平静说道:“其实不需要你说我也知道。种子早已种下,只需要一片合适的土壤就能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嗯哼,你果然聪慧。”春晓低笑,“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柳笙并未直接作答,而是抬眼望她一眼,“你的辛大人快到了,你怎么还有闲心跑来我这儿?”
“怎么……”
春晓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你会在意吗?”
柳笙掸了掸衣袖,淡然道:“我有什么好在意?你从来都是北境神国的人。”
春晓直起身,嗔道:“你好生没趣,奴家好歹帮了你不少忙,哪怕装装样子,表示一下在意当作感谢也好嘛!”
柳笙唇角微扬:“是,多谢你,这些时日确实出了不少力,长城能拿下来,也有你一份功劳。”
“这还差不多。”春晓红唇轻翘,似乎终于满意。
“不过……”柳笙语气一转,“我始终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帮我?”
“嗯?”
“你现在已经找到更有力的靠山了,不是吗?”
“噢……”
春晓点了点下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世间难题,良久才道:
“或许……我觉得有趣更重要吧?”
“有趣?”
“是啊!”春晓一脸理所当然,“你不觉得你对于诡人、诡物的态度……很有趣吗?”
“你要拯救这些……”她指了指床上躺着的易春仙,“诡化的人,又让诡化的人尽量修行脱离诡化形态,看起来,你似乎很排斥诡化。”
“可与此同时,你又在这座长城中,保留了那么大一块地盘给他们栖身……”她张开手掌比划着,“看上去,你似乎又并不讨厌‘诡’本身。”
“你这个人,真是矛盾。”
春晓凑得极近,像是要从柳笙的眼睛中看出什么端倪,一股如梦似幻的幽香涌入鼻端。
柳笙冷冷推开她:“我排斥的,向来不是‘诡’,而是深渊。”
“诡……本质是由诡气粒子形成的一种无序状态。而诡气粒子不过是能量的一种,归根结底,并不比灵气或神圣粒子更低等,只是存在于一种极度失序的状态之中,如同对称性破缺后的混沌场。”
“所以我也想明白了,与其想办法解决这些粒子本质上的转化,不如从运动方式入手。或许,大一统不在粒子本身,而在它们如何被观测、被感知、被引导……”
柳笙一说起这个就滔滔不绝。
春晓立刻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全然不顾自己原本那娇艳如花的形象。
“好啦,停停停,我不想再听你这什么转化什么大一统,听得我花儿都要萎靡了……”
“我只要确认,你或许走在一条,更有趣的道路上就足够了。”
“当然,我还有一个原因,不过……看你表现再说。”
说着,春晓还伸出染了豆蔻的玉指,要去勾柳笙的下巴。
却被柳笙灵巧闪开。
“不说也罢,我大概猜得到。”
“啧,无趣。”
春晓轻哼一声,转而说道:
“对了……”
“今晚子时我就要离开了。”
“所以,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说完,她俏皮地眨了眨明眸。
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掩饰眼中的一丝复杂情绪。
“嗯,再见。”
“再见,还有……珍重,小心。”
春晓轻描淡写地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也不等柳笙开口回应,已化作漫天花簇,转瞬散去。
柳笙望着一地逐渐枯萎的杜鹃,明白其中意思:
今晚子时,便是景和九年神佑巡礼的终章。
……
距离子时还有六个时辰。
初抵长城的百姓们总算吃上了午膳。
飞车站依旧人流不息,一辆接一辆的飞车不断降落,带来新的迁徙者与补给。
而外城的居住区一路扩张,已经逐渐覆盖十天干并十二地支。
北境一路南下,曾经的长城所在已推进至长安以东的九门峡。
沿途多少千年古都,被山脉震裂,被雪浪吞没,残垣断壁尽化为浪底残渣,层雪叠浪,席卷而下。
但是除了这沿路一带的县城村镇有获得朝廷的北迁命令,其余地区只知当地衙门下达的极端暴风雪天气警告,让百姓们备粮闭户、不可外出,更多的自然是一概不知。
青山上,国书院。
梅虞廷的工作台正对窗前,抬起头,便可遥望远方翻涌的白雪。
大部分被长安强力的禁制所隔绝,形成一道气势骇人的雪墙在外,长安内只能感受到风雪比往日还要凛冽,夹着灰烬沙砾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甚至能刮擦出血丝。
青山之外就是禁制所在,雪浪在禁制上刮蹭而过的声音格外接近,在山谷间回荡不休。
梅虞廷收回目光,又拿起刻阵笔,在一枚阵盘上细细镌刻,意念通达,笔下如行云流水……
然而,却突然被门外传来侍女急促的禀报声给打断了。
“院正大人!楼大神官她……”
话还没说完,侍女口中说着的那人已走入屋内,身后跟着一脸焦急的侍女。
“梅院正,恕我贸然登门,不请自入,实是时局紧迫,顾不得规矩了,想来梅院正如此心怀天下,慈悲为怀之人,应当不会生我的气吧?”
说话的是楼大神官。
一张圆润的笑脸,眉眼慈悲可亲,让人无法生出抗拒之意。
但梅虞廷看着她,目光冷冽。
“还请楼大神官直言,所为何事?”
“国书院最珍贵的,也已经被你们神殿早早薅得一干二净,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楼大神官还来做什么呢?”
楼大神官笑了,“看来梅院正是将朝廷让这些学子们提早进入选仕考的事情,算在我头上了。”
“当然。”梅虞廷面色冷然,“这些日子来,都是你在辅佐陛下,不是吗?”
“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早些为国为民,奉献心中虔诚,难道不应该吗?”楼大神官不住摇头叹气,“梅虞廷啊梅虞廷,你到底还要保护这些孩子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等到……那一日吗?”
察觉气氛不对,侍女识趣地退了出去。
屋内两人之间,是中央香炉散发出的袅袅焚香,模糊了彼此脸的轮廓,却遮不住某些锋芒。
梅虞廷终是缓缓放下手中的刻阵笔,阵盘上的灵光仍在跳动,只是心境已乱,自然无法继续。
“而且,你想要保护这些孩子,这些孩子可未必呢……”
楼大神官眯了眯眼。
“这不,那个什么光明社主动渗透民间,怕是想要在唐国引发动乱呢!这样的忤逆之事在梅院正眼皮底下发生,以梅院正之能,不太应该啊……”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梅虞廷失去了耐心。
“噢,我想说,青云阁,现在是不是……在你手里?”楼大神官终于说出。
梅虞廷沉默不语。
“那文家的小姑娘入狱前应是料到了,此时在长安能护住青云阁的,也就只有你,所以特地交托于你。”
楼大神官轻笑着,点了点腮边的梨涡。
“嗯……多久了?应该从国书院的研修士入驻青云阁,就已经开始了吧?”
“国书院的研修士需要实修,我只是将他们推荐去了青云阁,仅此而已。”
“不止如此吧?”
楼大神官含笑的双眼微微一眯。
“如果只是如此,这些飞车又怎么会在朝廷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自行有序运转,就连我们查封了青云阁、关押了文微阑也依旧?”
“而所谓的‘朝廷下达的北迁命令’,也只是你们借着天网下达的假命令。但怎么会有圣上的鉴印让百官听命?看来……朝中有人在帮你们。”
“是谁?”
楼大神官的目光渐深。
然而梅虞廷一脸平静,近乎于无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放心,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还有,你前不久,还去了趟雪山,对吗?”
“例行访学罢了。”梅虞廷淡然道。
楼大神官一声轻笑,“倒不如说,梅院正借着访学之名,将能够掌控天剑、天网甚至整个青云阁的核心,转交到雪山的手中?”
“南宫菀,对吧?”
闻言,梅虞廷的神情仍无波澜,只是瞳孔微微一颤。
楼大神官自然捕捉到了。
心满意足,笑意渐渐加深。
“她也好大的胆子,明知我在找她,还不躲不藏,甚至大肆发文,高调张扬……真以为,雪山就能保住她?”
“你怕你想要的东西落入她手里,所以先一步动手对她动手?”梅虞廷冷声质问。
“是,我曾经是这么想的。”楼大神官笑眯眯地说道。
“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我发现,我想要的东西,终归都会落到我手中。”
她的两个小巧的梨涡扬起,眼神漆黑如墨。
“比如说……这个。”
楼大神官缓缓举起手。
只见她掌心溢出缕缕墨色光丝,那些光丝如有生命般牵引着周围空间中本应隐藏的金线,一根接一根,从虚空中悄然现形,纵横交织,千丝万缕,被墨色一点点浸染,蜿蜒向远方。
梅虞廷猛地起身,脸色剧变,目光随着墨色渐渐染上沉重。
“你……这……这是……”
楼大神官偏头,笑容纯良,“没错,这是天网,谢谢你们的精心铺展。”
她顿了顿,像是才记起此行的正题一般,笑着开口:
“噢,对了,你问我所为何事……”
“我为的就是……道谢。”
说罢,她展颜一笑,将金线尽数攥在手中。
……
“出来吧。”
狱卒对文微阑说道。
被关押不过半日,她便被释放了。
可一出狱,便被请上停在大理寺门前的一辆灵车。
这灵车是凌复新近研制之物,但产量还没扩张,所以眼下能拥有者,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果不其然,前排坐着的人回过头来。
竟然是皇后殿下。
文微阑的母亲张兰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自然带着女儿也自幼与皇后娘娘甚是亲近。
此时皇后娘娘带着温和的笑意,轻声道:
“如何?在里面,可是吃了苦头?”
文微阑摇了摇头:“臣……还好。”
“在哀家面前,还说什么‘臣’不‘臣’的。”皇后轻叹一声,“在哀家眼里,你还是那个追着我要桂花酥吃的小微阑。”
文微阑面色微红:“多谢娘娘记怀……”
“真是的,怎么长大反倒这般拘谨?”皇后娘娘轻摇着头,半嗔半笑,“哀家改日得好好问问你娘,她是不是待你不好,才把你养得这么谨小慎微。”
此时灵车由前面驾驶位坐着的宫女操控,在狂风暴雪中稳稳飞向不知何处。
文微阑默默看向刮在防护灵光上的暗沉风雪,轻声道:“若是论谨慎……臣怕是让娘失望了。”
“当然失望。”皇后娘娘直接说道,“失望到甚至不愿意找哀家求情。”
“也是正常。”
她的神色沉稳,在皇后娘娘的注视下,竟没有一丝惶然或哀怨。
令皇后娘娘不由点了点头。
“不过,哀家倒是欣赏你如此。”
“你啊,还是那个会为弱者仗义执言的小微阑。”
“只不过……”她顿了顿,语气轻巧地一转,“你可知,弱者为何是弱者?”
文微阑怔了一下,继而皱眉答道:
“因为……没有力量。”
“为何没有力量,你知道吗?”
这句话,文微阑倒是回答不出了。
皇后娘娘则是沉沉一笑:“力量,从不是凭空而来。有时靠自己挣,有时是祖祖辈辈不懈努力的成果。”
“那些从祖祖辈辈开始,就根本没有努力过的,凭什么能够获得救赎呢?”
“你能成为拯救他人的强者,难道不是因为你有一个好爹,一个好娘,甚至还有一位曾位极人臣的祖父——文宰相吗?”
文微阑心头一震,直直看向皇后娘娘。
“王侯将相确实有种乎,你还不明白吗?”
皇后的声音低得像一阵微风。
吹入文微阑的心中,却带着缠绕不去的沉重,将她压了下去。
良久,文微阑才终于漂上来,颤声开口:
“可是……娘娘,不是你们一直在说,唯有全面诡化,才是天下万民得以进化的唯一出路,不再有门槛,不再有阶层……人人都能成神,才有真正的希望吗?”
这话一出,车里骤然沉静。
就连开车的宫女仿佛木偶一般一动不动,似乎根本听不到她们近在耳畔的对话,此时也不由得背脊顿了顿。
连灵车飞行的节奏都随之一滞,外头的风雪也在那一刻凝住。
就是这么短短的瞬间。
皇后眸光倏然一冷,目光如刃扫过那宫女,下一瞬,一根骨节状的利刃自她指尖刺出。
鲜血飞溅,糊在前面的挡风窗上。
宫女尚未来得及惊叫,头颅已被贯穿,软软倒在驾驶座上。
? ?今天回家晚了些……晚了点发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