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是哥谭最厚重的皮肤,覆盖着这座城市的溃烂与呻吟。对于布鲁斯·韦恩而言,黑暗不是幕布,而是延伸的感官,是流动的血液。他“听”见滴水兽檐角凝结水珠的微颤,“看”见数条街外巷尾垃圾桶旁颤抖的醉汉眼皮下毛细血管的搏动,甚至能“尝”到从东区廉价公寓渗出的陈年绝望与廉价毒品的金属腥甜。
恐惧。他披着它,如同第二层皮肤。蝙蝠侠,哥谭的暗影传说,以恐惧为武器,敲断罪犯的骨头,碾碎他们的猖狂。他们颤抖,他们窃语,他们仰头在雨夜的昏光中徒劳搜寻那非人的轮廓。他们坚信自己恐惧的是蝙蝠侠。
他们错了。
蝙蝠侠从未告诉任何人——阿尔弗雷德没有,四代罗宾没有,甚至超人也未曾察觉——他如此热爱、依存、甚至渴求这绝对的黑暗,并非因为恐惧是武器。
而是因为,只有在连氪星视线也无法穿透的、由哥谭自身罪恶淤积而成的、最深沉厚重的黑暗里,他才敢放松那维持了近百年的、刻入灵魂的抑制。他才敢让那对不属于人类口腔结构的尖利獠牙,缓缓探出,刺破他始终紧绷的上唇肌理。
微小的刺痛,熟悉的腥甜。属于布鲁斯·韦恩,更属于某种更为古老存在的血液,润湿齿尖。不是进食,仅是存在。确认存在。
今夜,黑暗却带着一股陌生的铁锈味。不是鲜血新鲜的热烈,而是凝固后的阴冷粘腻,如同生锈的刀片刮过味蕾。它来自哥谭港废弃的第三号码头,混杂在咸腥海风、腐烂木料和化工废料之中,微弱,但无法忽略。
蝙蝠战车的引擎低吼在进入码头区前就已熄灭,庞大的车身滑入阴影,如同巨鲸潜入深海。布鲁斯化为一道更灵动的黑影,沿着锈蚀的钢梁、废弃的集装箱无声移动。风灌进他的斗篷,发出类似蝙蝠振翼的轻响,但更低沉,更接近某种古老皮革的摩擦。
气味源头在一座半倾颓的仓库里。门口没有喽啰放风,里面没有交易的密语,只有一种绝对的、被吸干了所有声响的寂静。他倒悬而下,如同真正的夜行生物,透过破碎的高窗向内窥视。
月光吝啬地投下几缕,照亮仓库中央一小块地面。一个人形仰面躺着,姿势诡异得松弛。周围没有血迹,没有挣扎的痕迹,甚至没有多余的气味——除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属于这个倒霉鬼自身的“空白”感,以及一丝残留的、冰冷傲慢的陌生气息。
布鲁斯轻如羽毛般落地,走近。死者男性,四十岁左右,西装廉价但整洁,手指有长期握笔的茧,一个底层文员,或许是个会计。颈侧有两个极细微的 puncture wound,比针孔略大,边缘光滑,微微发白,距离精准得令人发指,完美避开了主要的颈动脉,却刺穿了某些更隐秘的血管丛。尸体苍白得像漂洗过的帆布,所有血液,每一滴,都被抽干了。干净,高效,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冷酷。
这不是黑帮处决,不是精神病狂欢,甚至不是哥谭已知任何变态杀手的作品。
这是进食。古老、优雅、挑剔的进食。
胃部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冰冷的痉挛。不是饥饿,是厌恶,是针对同类的、本能的排斥,以及更深处一丝难以启齿的……理解。他蹲下身,黑色手套拂过死者冰冷的眼皮,将其合上。手套指尖内置的微型传感器无声采集着伤口边缘几乎不可见的微量残留。
“分析。”他对着内置通讯器低语,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砂砾般粗粝。
“痕量唾液酶解蛋白,结构异常,与已知任何哺乳动物数据库不匹配。含有独特的抗凝血因子变体和……某种信息素标记。”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在耳膜中响起,一如既往的平稳,但布鲁斯能听出那平稳下的紧绷。“数据库比对无果,老爷。这不在我们见过的任何‘东西’的档案里。除了……”
除了他自己。
布鲁斯站起身,阴影将他完全吞噬。“清理现场,匿名报警。焦点引向‘新型毒品副作用’或‘黑帮实验性武器’。”
“这瞒不了多久,老爷。戈登局长他……”
“能瞒一晚是一晚。”
他射出击钩枪,融入仓库顶棚更浓的黑暗。那陌生气息的残留,像一道冰冷的丝线,飘向哥谭更深处的污秽迷宫。同类。一个新的,或者,一个古老的苏醒者。无论哪种,都意味着规则被打破,平衡将倾覆。而他,必须找到这个破坏者,在更多人发现血液消失的真相之前,在哥谭的恐惧转向另一种更古老、更非理性的形态之前。
接下来的几周,哥谭的夜变得粘稠而诡异。又出现了三起。一个在红灯区后巷的流莺,一个在24小时便利店值夜班的店员,一个在公园长椅上酣睡的流浪汉。同样的干净利落,同样的血液尽失,同样的,那冰冷傲慢的陌生气息残留,微弱却清晰,如同签名。
媒体开始躁动,“吸血鬼杀手”的称呼不胫而走,起初带着戏谑,随着细节一点点从警方封锁线后渗出,戏谑变成了不安,不安发酵成恐慌。哥谭市民开始避免夜间独自外出,大蒜和十字架销量悄然上升,网络上充斥着模糊不清的“黑影”照片和歇斯底里的目击报告。
戈登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烟灰缸里的烟蒂堆积如山。他站在警局楼顶,那盏蝙蝠探灯旁,昏黄的光柱刺破雾霾,却照不亮他心头的阴云。他知道蝙蝠侠在关注,阴影中总有非人的视线,但他得不到任何回应。这种沉默比尸体更让他心寒。
压力从市长办公室、从媒体、从街头每一个惊惶的眼神中压来。直到第四起案件发生——这次是一位颇有声望的、在哥谭总医院值班的外科医生,死在相对安全的停车场。手法完全一致,但死者的身份让恐慌彻底冲破了临界点。
戈登捏着现场照片,指尖发白。照片一角,一个模糊的、似乎不经意留下的痕迹:一枚几乎被擦掉的、类似蝙蝠镖划过的浅痕,印在死者身旁的水泥柱上。技术部门认为可能是巧合,是磨损。但戈登盯着它,胃里像灌了铅。
当晚,蝙蝠信号第无数次亮起。但今夜,戈登没有等待。他提前一小时到了那里,藏在巨大的探灯支架阴影后,手里紧握着一把改装过的、填装了特制银质弹头的手枪。枪身冰冷,硌着他的掌心。
布鲁斯如约而至,从更高的阴影中降下,落地无声。他立刻察觉了不同——戈登过于急促的心跳,血液中肾上腺素飙升的味道,还有那指向自己、带着冰冷金属气味的枪口。
“别动。”戈登的声音嘶哑,从阴影里走出,枪口稳稳定在蝙蝠侠的胸口,那通常被认为是战甲核心的位置。“就待在那儿。”
布鲁斯停下,面具下的目光扫过戈登的手指——紧扣在扳机护圈上,指节泛白。他听到了撞针被扳动至待击发状态的细微金属颤音。特种子弹,他能闻到那股令他不适的、纯净银的淡淡气味。
“戈登。”
“闭嘴!”戈登低吼,眼睛布满血丝,“我问,你答。只有一次机会。”他深吸一口气,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来,“这四周的‘吸血鬼’案子,你知道多少?”
“我在追查。”
“追查?”戈登扯动嘴角,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追查到所有线索都若有若无地指向阴影?指向你最喜欢待着的那些地方?追查到连我都能闻到一股掩盖不住的、非人的味道?”他的枪口微微上移,对准了蝙蝠侠的头盔。“那些人被吸干了血,干干净净!而这座城市里,最了解黑暗,最神出鬼没,最像……像某种夜行怪物的,就是你!告诉我,蝙蝠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夜风陡然猛烈,卷起蝙蝠侠身后的斗篷,猎猎作响,仿佛一对挣扎欲飞的巨大翅膀。探灯的光束在他身后切割出浓重的、不断晃动的阴影,将他整个身形吞没又吐出,明明站在原地,却仿佛随时会化为无数碎片没入黑暗。
戈登的手指压在扳机上,微微颤抖。他能看到蝙蝠侠面具眼部那白色的镜片,此刻在逆光中显得空洞而深邃。
时间如同凝滞的沥青。
然后,蝙蝠侠动了。并非攻击,只是一个极其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侧身。他的一部分脸离开了探灯直射的范围,陷入了更深的阴影。那阴影似乎有着实质的浓度,流淌着,覆盖着他。
一个嘶哑的,比戈登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低沉、粗糙,仿佛声带被砂纸和锈蚀金属摩擦过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我是……”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这个词的重量,品尝其间的苦涩与真相。
“……一个需要不断克制食欲的怪物,吉姆。”
这不是承认,也不是否认。这是一个在真相边缘徘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比喻。戈登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瞬间被点燃。他瞳孔骤缩,扳机上的手指僵硬了千分之一秒。
就在这一瞬。
“砰!!”
不是戈登的枪声。枪声来自下方,来自警局大楼的某扇窗户。一颗子弹尖啸着划过楼顶冰冷的空气,击碎了蝙蝠探灯巨大的灯泡!
“啪——滋啦!”
令人牙酸的玻璃碎裂和电流短路声炸响,那束象征性的光柱猛地熄灭,楼顶瞬间被抛回哥谭原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只有远处城市霓虹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建筑模糊的轮廓。
黑暗,绝对的、突如其来的黑暗。
“狙击手!”戈登的警察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扑向旁边的水泥掩体,同时对通讯器狂吼,“全体注意!楼顶有狙击手!方位——”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灯光熄灭、黑暗降临的那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或者说,是某种在极端紧张下被激发的、超越视觉的直觉,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蝙蝠侠原本站立的位置,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的、非反光的、纯粹的红芒,倏地亮起,又倏地熄灭。
快得像幻觉。
但戈登知道不是。
紧接着,是布料急速摩擦空气的爆响,以及一声低沉到几乎以为是错觉、却直接震响在他脑髓深处的奇异嗡鸣——那不是人类声带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某种巨大膜翼高速震动撕裂空气的余韵。
当他猛地从掩体后探出头,举枪瞄准那片黑暗时——
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只有被子弹击碎的探灯残骸,在残余电流作用下偶尔迸出一两颗细小的电火花,滋滋地映亮一小片扭曲的金属和玻璃碴。蝙蝠侠消失了,如同融化在突然降临的夜色里。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楼顶的灰尘和纸屑。戈登僵在原地,枪口垂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克制食欲的……怪物?
那两点转瞬即逝的红芒……
他慢慢抬起左手,摸向自己的脖颈。指尖下的皮肤冰凉,动脉在正常跳动。但刚才那一刻,在黑暗吞没一切的瞬间,他确确实实感觉到了一种冰冷的、掠食性的凝视,仿佛无形的獠牙已经虚悬在他的血管之上。
他喘着粗气,望向蝙蝠侠消失的那片虚空,又猛地回头,看向子弹射来的大致方向。是灭口?是警告?还是又一次将视线引向蝙蝠侠的诡计?
黑暗不再仅仅是背景,它仿佛有了生命,有了重量,带着刚刚揭示的、令人窒息的秘密,从四面八方缓缓压来。哥谭的夜空,从未如此陌生而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