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被爆竹声吵醒。
发现自己身处一处陌生的环境。
只是床头几案之上摆着一碗饺子,一块黍糕。
他夜里强行驱役戡斩,自然折损体魄,又经历了一场伴随酣畅淋漓叱骂的地狱酷刑。
此刻的何肆,可谓身心俱疲。
刘景抟这次下手格外的重啊,他应该解气了吧?
何肆也终于能体会到李哥嘴不饶人的快乐了。
可不是嘴贱一时爽,一直嘴贱一直爽?
除非是有李且来的实力。
何肆有些地狱的邪想。
李且来死后,万一尸身真喂了‘狗’,那岂不是自己以后靠李哥,李哥靠着他那‘妮儿’……
“你醒了啊?”
熟悉的声传来。
是一个身形娇小,胸怀广博的女子坐在圆桌前。
何肆瞬间回神,才明白自己现在何处。
太平县,河桥头,月河一间临水的二层小楼。
艳姐的家。
勉强支起身子,沙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艳姐,我刀呢?”
樊艳故作伤肝道:“才醒,就只关心你那破刀?”
何肆赧笑一声,又追问道:“刀在哪儿?”
樊艳撇了撇嘴,伸手一指道:“你身边,棉被裹着。”
何肆点了点头,自从戡斩变成“师刀”后,一人一刀之间的感应便不太强烈了,甚至可以说成是若有似无。
他翻开那裹成一卷,好似给皇帝送侍寝妃嫔的被子。
直到看到戡斩,这才安心。
樊艳有些抱怨道:“你这刀,没事嵌几个钱环做什么?见鬼似的,响了整整一晚,扰得我没得好眠。”
何肆无奈一笑,没有解释。
只是问道:“我怎么在这儿?”
樊艳半玩笑道:“喑蝉房能给我们这种探子年夜里放值已经是格外宽待了,姐姐也算赶上过个晚年,你知道姐姐是个有爱心的人,遇到路边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自然就捡回来了。”
何肆只道:“新年快乐啊,艳姐。”
樊艳娇嗔道:“少来,我可没准备压岁钱。”
何肆却道:“小弟有钱,若是艳姐不想在喑蝉房待了,我这就去求人运作。”
樊艳笑问道:“你求谁啊?这可不是有钱就行的。”
何肆问道:“李且来够分量吗?”
樊艳没有太多震惊,只是笑道:“够,这可太够了。”
何肆点头。
“那行。”
樊艳却道:“我可没说要你帮我,更没让你求人,我在六光洞待着也挺好的。”
何肆勉强笑了笑。
他现在的作为,就和穷人乍富,逢人就问“你好像很缺钱,需要我给你些吗?”
一般无二。
何肆莫名道:“我也没什么事情要麻烦艳姐。”
他给江南写的“家书”,已经转托闻人管家了。
樊艳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过了年,你也十五束发了,终于是成年,搁以前,就叫舞象之年,是该上战场的时候。”
何肆没有回答,幸而言中,他就是要上战场去了。
他抓起床头几案上的黍糕,红枣芝麻馅的,三口吃完。
樊艳问道:“饺子不一起吃了吗?”
饺子形如偃月,是天下通食,不管南北,就没有不吃的。
何肆摇头,甜咸同食,脾胃难安。
他是个坚定的咸党,奈何逢元日,吃黍糕,这是老传统了。
年年吃黍糕,寓意年年高。
自己的身段好像确实不算高挑,以前还能安慰自己,正在长身体呢,可现在都成年了。
应该是修行落魄法太早导致的。
何肆干巴问道:“艳姐,最近武功有精进吗?”
樊艳随口回答:“咱命不好,没投胎到那超逸绝尘的天纵之才身上。你呢?”
何肆想了想,说道:“我以前嘴上不说,可总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并且沾沾自喜,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
不靠霸道真解的红丸摄受,不靠驱使戡斩的假手于人,他真就什么也不是。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叫我还怎么活?”樊艳翻了个白眼,走上前去,端起饺子小口吃了起来。
何肆倍感疲惫,眼色倦怠道:“艳姐,我好累啊……”
樊艳咯咯笑道:“那就再睡会儿呗,姐姐家的床不大,但是又香又软。”
何肆摇头,不留情面道:“一点都不香。”
樊艳瞪他一眼,“那是因为过年,刚换了新的,姐姐一觉都还没睡过。”
何肆支起身子拿上刀,说道:“那艳姐你快睡吧,我就先走了。”
樊艳促狭道:“大年初一,忙着走亲访友啊?”
何肆却道:“回家。”
樊艳只道:“新年快乐。”
何肆点头,“新年快乐。”
“许芜死了。”
何肆愣住,问道:“怎么死的?”
樊艳摇头,“不知道,一个小重山的刺客,死了也很正常吧。”
何肆没有出声,他的圈子不是像树根滋长,慢慢延展开去的,而是骤然之间,变成诸多大人物的联结。
一开始,他只是个刽子手和瞽目再嫁寡妇的儿子,是本该半辈子徘徊在墩叙巷的泥腿子。
而现在,他是巨贾的外甥,人屠的徒孙,谪仙的胞弟,皇帝伴当的挚友,前朝内相青眼的后辈……
种种骇人听闻的身份,只要他想的话,可以随意列举,不下双手之数。
可在此之前,何肆踏入武道,成为未入品武人的契机,还是那一场和喑蝉房黄雀,小重山杀手,卷帘门探子的结伴同行。
许芜是半道入伙,又半道散伙的,何肆最不相熟。
可忽闻他的死讯,何肆还是有些茫然无措。
明明在不久之前,自己还给送去了一本摩柯洞瞽楼收藏的精奥刀法呢。
樊艳莫名其妙说道:“姐姐的床,好在是刚换了被褥的,之前是酸的、臭的,也记不得有多少次了,执行完任务回家,来不及洗漱,倒头就睡,明明能回家,证明人还活着,却总想这么睡死过去。”
何肆转身,不解道:“我可以帮你的。”
樊艳笑道:“你先帮帮你自己吧,我只是想告诉你,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活着就是醒着,死了就是睡了,求生不得的人像在熬夜,求死不能的人正经失眠,都不好受,可活一天算一天,活着,总要有个清醒的样子。”
何肆点头,道了声谢。
所以他这次去北狄,就是要找回自己真正活着的样子。
说来简单,不过是手刃王翡,补全记忆,从书外看官变回书中角色。
不管结局是好是坏。
樊艳忽然说道:“姐姐喜欢过你,你知道吗?”
何肆轻声道:“大概知道。”
樊艳艴然不悦,“什么叫大概,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何肆点头道:“我知道。”
樊艳翻个风情万种的白眼,笑道:“可我现在不喜欢了,应该说,早不喜欢了。”
何肆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樊艳嗔怒道:“你就这么避我如蛇蝎吗?”
何肆却道:“只是高兴艳姐能幡然醒悟,毕竟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樊艳轻哼一声,“什么好东西坏东西的?这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何肆点头,沉吟许久,说道:“打个比方,有人爱吃五仁月饼,有人不爱吃,但总有人拿着吃一口就吐的五仁月饼当成天上皎皎明月,能够着的那还叫月亮吗?那真是叫五仁月饼也觉得冤屈,它本来不用被咬一口的……”
何肆只觉,自己这辈子已经祸祸两个好姑娘了,万不能再作恶了。
樊艳笑着骂道:“滚吧滚吧,以后看到你像狗一样倒在路边,再叫我捡可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