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曾经就是在这飞英塔中,一边陪宗海师傅自下而上扫塔,一边听他说起过,投胎转世和宿慧来此的区别。
一者是第八识,一者是第六识。
业力种子深藏阿赖耶识当中,香水净身是涤荡第八识的过程,也能扫清谪仙人深藏其中的第六识。
其实事行至此,李颐便算彻底回归“自性”。
至于而后的灌顶,只是锦上添花,加持的意味更多,上个保险,求个安心。
密宗灌顶大致分为四层境界:瓶灌、密灌、智慧灌、胜义灌。
适合李颐的,主要还是最粗浅的宝瓶灌顶法。
灌顶须得皈依,可李颐也不会礼佛,也不会诵念真言。
好在密宗的皈依与他宗有大区别,是皈依四宝,即皈依上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上师放在首位。
曾经身为灌顶国师的却吉洛追为李颐加持,自然手捏把掐。
只见他手持宝瓶,先以宝瓶中的净水洒在李颐的头顶,同时念诵相应的灌顶咒语和祈请文。
受智德加持,开显慧门。
如意焰花上师因本次灌顶的阶次粗浅、李颐更无根器显露,只是稍稍施予加持,仪式不长,全仗自身的修持引导了。
片刻之后,却吉洛追面色微白,柔声笑道:“幸不辱命。”
恍惚之间,何肆看着这个我慢邪师,却像看到了宗海师傅。
灌顶既毕,如意焰花上师又持密咒,回向功德。
何肆见状,面带谢意,松了口气,转头对一旁的李嗣冲说道:“李哥,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李嗣冲点了点头,上前抱过孩子。
看着却吉洛追道:“上师慈悲。”
却是没有下文了,连一句“无以为报”的场面话都没有。
如意焰花上师一笑置之,拿起天杖支撑身子,就要离去。
李嗣冲却道留步,“这大黑天法相,你真不要了?”
却吉洛追脚步不停,只留一个摇头的背影。
一直强撑着的何肆却是将手搭上李嗣冲的肩膀,虚弱道:“上师不要,就先给我用用吧,救急。”
李嗣冲猛然回头,发现此刻的何肆面色苍白,气息奄奄。
心弦一紧,当即问道:“你又怎么了?!”
何肆摇头,“回去说吧。”
随着大黑天再度转移,缓缓浮现其背上,面色才算肉眼可见的好转起来。
李嗣冲伸手托住何肆的胳膊,一手怀抱李颐,问道:“回你家我家?”
何肆勉强一笑,“你家。”
两人走出飞英塔,便有知客陪侍,见李嗣冲赤裸上身,又是奉上一套僧衣御寒。
李嗣冲没有拒绝,只投桃报李,从腰间茄袋取出一枚金铤,算是“添香油”。
何肆抱着一丝侥幸,问起宗海师傅是否在寺中。
同为“宗”字辈的小知客神色悲戚,回答说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这位法兄了。
并不太平的年头,半年见不到一个人,似乎就可以确定他死了。
两人很快就回到了地下幽都,不过这一次,去的是大衍楼。
来到红婵暂时的住处。
出门相迎的是一位老妪,是长公主的乳母,客氏。
何肆见过的,颔首致意。
这位客嬷嬷在溺死孽种的计划失败后,陈含玉却指派她给红婵侍蓐,也算变相对李嗣冲服软了。
红婵是武人,身体恢复够快,见识何肆来了,便是翻身下床,出来待客。
何肆轻声道:“嫂子,白胖孩子给你送回来了,好得很。”
红婵来不及说什么客套话,就从李嗣冲手里抢过孩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险些喜极而泣。
悬在嗓子眼的石头落下,对着何肆道谢道:“小四,嫂子多谢你了。”
何肆羞愧摇头,“嫂子言重了,祸事全因我而起,我只是在给自己兜错改错呢。”
李嗣冲笑道:“说这干啥?这事儿算来算去,早就说不清了,难得聚聚,一起吃饭吧?”
何肆自然点头。
李嗣冲半点不觉难为情,便对客氏说道:“客嬷嬷,劳烦您了。”
客氏点了点头,说道:“我这一把年纪了,做菜可以,挨骂却是不行的。”
李嗣冲笑道:“哪能劳您亲自动手啊,就上去一趟呗,光禄寺和尚膳监的菜式不敢想,叫尚食局开个小灶总可以吧?”
客氏不苟言笑,冷淡道:“你已经挺敢想的了。”
不过她也知道李嗣冲是为了支开自己,算是给了面子,转身准备去了。
李嗣冲拉着何肆坐下,说道:“说说吧,你身子又是怎么回事?”
红婵也是识大体,直接一旁奶孩子去了。
何肆问李嗣冲道:“李哥,你养几条狗吧?”
李嗣冲一愣,“你问这个干嘛?”
何肆不答反问,“应该就一条吧。”
李嗣冲面色沉重,点了点头。
何肆依旧追问,“它是公是母,长什么样子的?”
李嗣冲没给好脸色,怒道:“我最他妈的讨厌别人和我兜圈子了,能不能竹筒倒豆子?”
何肆干笑一声,说道:“是不是只母的,白的,矮脚,长毛,地包天?”
李嗣冲一愣,双眼微眯,语气不善道:“你是怎么知道?”
何肆如实相告道:“我方才心识去了趟恶狗岭,被咬得很惨……”
李嗣冲给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不动声色问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何肆无奈一笑道:“哪里是我想去,天老爷的恶趣呗,我怀疑他并不能够执掌瓮天轮回,便打个商量,想要见识见识朱颖的亡魂,他不依我,但是将我送去了恶狗岭,让我遇到了朱颖养的那条土狗阿刁。”
李嗣冲端着茶盏,氤氲热气拂过睫毛,眼神晦暗不明道:“你怎么确定不是他凭空捏造来诓骗你的幻觉?”
何肆淡淡道:“我不确定,说实在的,那黄狗阿刁我也不熟,自然没有判断。”
他如是说着,心识便回忆起不久前穿越恶狗岭的一幕幕。
阿刁护在身前开道,自己脚踏山岭之路,腐土绵软如饴,难以自拔,似有鬼物拉拽。
而四野幽火荧荧,红红绿绿,皆为恶犬择人而噬的凶光。
不知走了多久,何肆才翻过山岭。
环伺的群犬缓缓散去,何肆心中也是不由一轻。
好像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脱离险地,逃出生天。
何肆却是蹲下身来,摸摸阿刁的脑袋,柔声说道:“要和我一起走吗?”
不过是心识纠葛,将其裹挟,回归人间而已,何肆心中已有计定。
便是天老爷见了,也不会阻拦,反倒乐见其成。
因为这又是一件极不明智之事,犹如自断臂膀。
阿刁歪头看着何肆,显然是听懂了他的话。
本来高高竖起如镰刀的尾巴此刻却是缓缓放下,并不存在的眉头也是皱着。
何肆疑惑道:“你不想走吗?”
阿刁伸出舌头,舔舐何肆的手掌,湿润却是温暖的触感传递其心间。
何肆反手托住黄狗的脖颈,使劲揉了揉。
和一只狗子讲起道理来,“有句话叫,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你现在不跟我走,我再想来这里,也是不容易的。”
阿刁灵活的脑袋一转,绕开何肆的手,转身小跑着往恶狗岭方向而去。
可才行没几步,又是回头,有些留恋地看着何肆。
何肆依旧蹲着,招手道:“来吧,咱们走了。”
阿刁摇头,又努了努鼻子。
何肆诧异,试探问道:“你不跟我走,要看着我走?”
黄狗张开嘴,一条粉嫩的舌头垂挂下来,好似在笑。
何肆心领神会,有些颓然道:“是啊,你不能跟我走,你要是走了,等朱颖来了又怎么办呢?”
阿刁轻吠几声,好似在催促何肆快些离开。
何肆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乖狗砸,好好保护你的主人……”
他这才站起身来,刚想离开,却又有一道略显不同的犬吠由远及近而来。
何肆循声望去,一愣。
这是谁家不带把柄的墩布滚过来了?
只见一只长毛矮脚的白色京巴,正撵着身子,走丸般向着自己跑来。
阿刁当即转身,摆出戒备之态。
结果那白狗一副欢快表情,尾巴甩得像要飞天一般。
……
何肆不谙丹青之道,却是一抬手,掌中血气生态,构建出一只身量小巧,形如瑞狮的狗子。
李嗣冲将手中的茶杯轻放桌上,不满的水面依旧溅出些茶水。
何肆问道:“是它吗?”
李嗣冲眼神闪烁,却是沉声道:“不好说,人各有各的容貌,狗可没有这么多奇姿怪样。”
何肆手中气宣动,狗子也变幻形态,奔跑起来,圆颅嵌明珠般的大眼,垂耳似绢帛上下轻拂,短肢看不出拨动,只有一条尾卷若菊花簌簌。
李嗣冲捏碎了茶杯,还未来得及舒展条索的茶叶顺着沸水流淌开来。
何肆轻声道:“回来的时候,我就遇到了这条白狗,它好像十分亲我,在我双脚之间不断打转,尾巴抡得像个竹蜻蛉,我差点还以为小时候家里养过狗呢,可是后来转念一想,或许它亲昵的不是我,而是某个和我渊源甚深之人呢?”
何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二心之处,这是李嗣冲给他的红丸。
李嗣冲勉强一笑。
何肆一针见血道:“它被人烹杀的时候,李哥还是个无名小卒吧?”
李嗣冲点了点头。
何肆便是舒心道:“天老爷不见得有回天返日的本领,能洞见过去未来。”
李嗣冲再无疑虑,情难自禁,呢喃道:“真好啊,这样一来,等我死的时候,路上还有它陪着。”
何肆却是摇头,说道:“何必等到那时候?”
李嗣冲瞬间抬头,看着何肆,目光灼灼。
何肆也不卖关子,说道:“我自作主张,先把它带回来了,也怕叫李哥空欢喜一场,所以才先确定一番。”
说着,他直接伸手,插入自己的胸膛,用力一扯,把装着红丸的二心整个掏了出来。
血淋淋地搁置桌上。
李嗣冲呆若木鸡,“你做什么?!”
何肆只轻描淡写道:“自然是给它捏个形体出来。”
只见那颗心脏先是化成了一摊血水,然后不断蠕动,又缓缓变成一只京巴狗。
看着简单,其实绝类无中生有,起死回生。
是完整的霸道真解本源红丸,再加一部分谪仙体魄造化之妙和合的结果。
京巴狗此刻毛发还呈现殷红之色,眼里有些迷茫,先是回头看看何肆,又是看向李嗣冲。
当即摇头晃脑,撒欢狂吠起来。
何肆面带笑容,说道:“这红丸我总是驾驭不住,几次都险些被它弑主,反观在李哥这里,它倒是驯服,我想了想,还是物归原主吧,趁着自己还年轻,以后多走正道,免得积重难返。”
李嗣冲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何肆只是笑,这霸道真解,长久以来,一直都是他最大的倚仗,没有之一,甚至排在如今的谪仙体魄之前。
当初他修行落魄法,六魄逐一化血,体内四气不调,便蕴养不出气机,多亏这霸道真解炼化血食为己用。
便叫何肆体会到了天魔外道的助益,实力提升之快,无人能出其右。
不夸张地说,这才是他一路以战养战,小觑天下英雄,能够和诸位谪仙人叫板的底气。
也是李且来一贯不待见他的原因。
何肆内视一番身体状况,血食绪余已经蠲弃得干干净净。
就算是当初李嗣冲这个源头亲自出手,也是一番病去如抽丝的漫长祓除。
足见那位天老爷是如何地乐见其成,甚至欢喜相助何肆自毁长城。
李嗣冲垂眸,微微动容,不知是喜是悲还是怒。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怎么还当自己是个孩子?总这么意气用事?也不看看自己现在还有什么护持?”
何肆轻笑,语气坚定道:“不是我冲动,虽然是机缘巧合,却也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总是要依靠自己的。”
说着,何肆将身上的大黑天也缓缓剥离,在其授意之下,彻底赋予李嗣冲。
何肆面色苍白起来,一直被压制着和那红丸井水不犯河水的谪仙体魄再现神效,将偏移的左心挤回正位,胸前肉芽萌发,伤口愈合,并不留疤。
何肆顿时超脱饿鬼道,徒留阿鼻地狱的诸多酷刑加身。
若是自己想的话,也可豁免,但是他不想,就是要在那阿鼻地狱中常来常往,回去就跟回家一样。
暂时打不过,那就先恶心着。
李嗣冲不是矫情之人,伸手,三指轻柔捏住那小红狗的脖子,将其提溜起来。
轻声呼唤。
“妮儿……”
京巴毛发之上的血色缓缓褪去,变成不那么丝滑光亮的白毛。
对着李嗣冲眨了眨眼。
一人一狗对视。
人笑,狗叫。
人哭,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