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盛阳七年四月,清明。
炎阳南地江湖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个好消息!
弈剑山庄三位庄主以及其核心弟子,都死在了龙道以北,无一人生还。
此前,自炎阳妖后乱国一事结束,各地便积极响应实行新政...前所未有的赋税,险些将炎阳南地各道压垮。
民不聊生,百姓哀叹新政刻薄无道,施政者更是不知人间疾苦,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自然是那西京得势、作威作福的弈剑山庄!
而今奸人伏诛,甚至是曝尸荒野,炎阳南地上至武林各派,下至市井百姓无不称快!
寿州城外,一处略显简陋的茶摊内。
“快哉!快哉——那狗仗人势的弈剑山庄,如今已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咯!”
“可不是嘛...前些日子还听说啊,人庄子门口不是富商就是高官...排着队往里面送银子、美妇和金银玉石,如今连引魂幡都不敢挂!只敢关起门来置办哭丧事,你们见过有这么落魄的嘛?”
“风风光光四个月,结果前些天清明还没到呢,就该给自己家哭丧了...看他起高楼!又看他楼塌了!”
如今不管是茶摊、酒楼,又或是一些集市里搭起来的戏台,都在说着这弈剑山庄之事。
他们讲起来,不怕有人追究,百姓听起来,当然也乐意听这些富贵门庭一朝起,一朝落完钱财两空的“人间趣事”。
“哎...三位大侠!刚刚有一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让小的给你们送上一壶酒!”
方才还在举杯臭骂弈剑山庄的三名好汉,看着茶摊小二突然递过来了一壶好酒,皆是眼睛放光,摩拳擦掌地盯向了那壶好酒。
坐于主位的汉子,明显在三人之中地位最高,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去接那一壶酒,而是起身抱拳环视茶摊一周。
“不知是哪位公子啊!洪某行侠仗义了一辈子,最可惜的...便是未能逢得一位人生知己!而今得公子赏识...洪某想与公子把臂言欢!”
其余两名汉子后知后觉,等到他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
这他娘的...是遇到贵人了啊!
可又纠结心中没有笔墨,得遇贵人都讲不出个奉承言语,难怪有些饭就得是洪老哥才能吃得上。
就在他们唉声叹气之时,一名身形萧索的“公子哥”站起来身。
“三位都是江湖豪杰...先前言语更是触动我心,早年我家便是受了那弈剑山庄的打压,这次流落于此...如今能从三位大侠口中听到这些,我心中大仇得报了!”
“公子如何称呼!若是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洪大哥,在这寿州一带...不对,在这江南一带!只要报上我洪覆贲的名字!他们都得礼敬三分!”
“咳咳...洪大哥好!倒也不用称作公子...昔年受尽打压、家族不兴,喊一声小柳就行。”
洪姓大汉听得“家族不兴”四字,脸上那股奉承劲就少了些许,他再次看了看茶摊小二手中的好酒,突然觉着这酒...也不过是市井之中的寻常酒水罢了。
“小柳啊...如今那弈剑山庄落魄至此...就不想故地重游,将其好好拿捏一番嘛?”
“咳咳...去自然是想去的...可就怕苟延残喘之流,尚有搏命换命之能啊...”
他娘的,一个病痨鬼还学着别人美酒赠英雄,若是我接了这酒...好吃没有,说不定还要被烂事缠身。
万一这病痨鬼,要我去替他打压弈剑山庄,那该怎么办?
就在洪覆贲思虑一番,准备将那酒水推辞掉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落魄公子哥身旁,有一名头戴斗笠的女子!
虽不能观其真容,但仅凭那身材...他就能断定是一位美人!
果然,再落魄的富家公子哥,身边也少不了一些娇妻美妾,眼下这酒水要与不要...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若是能把这病痨鬼哄开心了,说是自己能一人在弈剑山庄杀得七进七出,而后让其献上身边美人...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这些家道中落的公子哥,无非就好一个面子,为了能把仇家踩在脚底,能在列祖列宗面前高喊一声,大仇得报不愧祖辈...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洪覆贲立即接过那一壶好酒,对着壶口便是一口闷!
随着烈酒入喉,胸间胆气都要高涨几分,他将酒壶抛给了那柳姓公子哥。
“小柳啊!可要哥哥我先为你走一遭那弈剑山庄?”
“洪大哥之心意...柳某铭记在心,可是那弈剑山庄...”
“放心!即便是那陆风白在世,我洪覆贲也敢去会一会,先前不过是一些人养在南边的狗,还真当自己是江湖共主了?”
“洪大哥的豪情!柳某佩服——小二,再给洪大哥上一壶好酒!”
“不用!”
“那我该如何感谢洪大哥?”
洪覆贲咧嘴笑起,脸上的贪婪神色不再掩饰,他舔舐嘴角的同时,将目光放在了公子哥一旁的女子身上。
似乎公子哥看出了洪覆贲的想法,立即言语出声。
“洪大哥...我们借一步商量?”
“可以!”
与洪覆贲坐一桌的两名大汉,刚想起身跟着一起走,结果就被洪覆贲瞪了一眼。
“你们跟去作甚?你们敢单枪匹马去闯那弈剑山庄嘛?”
......
约莫过了半柱香,洪覆贲跟着病痨鬼公子哥来到了一条小溪边。
周围人烟稀少,洪覆贲时刻注意着两人脚步变化,病痨鬼脚步虚浮无力...多半是常年疾病缠身,根本就是一个半只脚入土的废物。
而那名一直头戴斗笠的女子,观其行路姿势...以及沿途的肢体动作,约莫就是个养在闺阁内的富家小姐,并且与这病痨鬼定是关系不洽,两人全程都没有任何交集。
“小柳啊...到这里可以谈了吧?”
“嗯,洪大哥可是想要什么报酬,只要柳某给得起...”
“报酬多伤感情啊!不如将你这侍妾...先交给哥哥采撷两天,让哥哥我体内阴阳二气充盈,替你杀一个弈剑山庄...再简单不过了。”
“是嘛?”
这一声不是从那病痨鬼公子哥口中说出,而是从那斗笠之下传来。
“小娘子声音如此悦耳...小柳啊,别人都是金屋藏娇...你这居然还敢带出来,还好是遇上了我...”
洪覆贲话还没说完,他的腹部就被人来了两拳。
等到他倒飞出去十余步,最后用尽全身气力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刚刚的一男一女已经走到了他身前。
“两位大侠...刚刚是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两位大侠...还请留小的一条贱命,小的家中上有老下有小...”
“刚刚你出拳干什么?”
“额...实在是憋不下去了,反正这边又没人看到...”
洪覆贲看着两个人根本没搭理自己,甚至还在那打情骂俏,此刻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就在他准备悄悄开溜的时候,又是近乎同时递出的双脚,分别踩在了他的脚踝上。
“让你走了嘛?”
“刚刚不是还说可以随意拿捏弈剑山庄嘛?”
洪覆贲尴尬地转过身来,再次看向了眼前的一男一女。
“那都是酒后说的胡话...胡话...”
“我们会在城中再呆上几日,若是让我们在听见你说一句弈剑山庄的不是,你这条命我们就收了!”
洪覆贲赶忙朝着男子跪拜磕头,态度极为诚恳。
“小的定会守口如瓶,绝不再提一句弈剑山庄!两位大侠大可放心!若违此时天打雷劈!”
霎时,晴空万里的天幕上,忽地闪过一道电光,雷鸣之声随之而至。
轰——轰轰——
洪覆贲目光呆滞地看着天下滚雷,胸中笔墨即便如他...此刻也吐不出半个字来了。
“滚——给我把嘴巴管好了!”
“好!我这就滚!”
等到洪覆贲消失在了溪畔,头戴斗笠的女子这才发问出声。
“怎么突然想到这一招的?”
“自入关后...我们便分散南下,但追兵依旧不断,如今眼看快到江宁了,我们必须留一些东西在这寿州,好让后面的追兵在此多留些时日。”
“满六...谢谢你...”
“寒枝,我们之间怎么需要说谢呢?”
林满六将月寒枝拥入怀中,只为了这一路南下的四散奔波,让两人都能有片刻的休息。
这些时日月寒枝长久的沉默,都是在克制自己...
自成功入关后,他们不光收到了弈剑山庄式微的消息,还打听到江宁月氏被围的情况。
并且后者是有人故意传开消息,炎阳北地各个州城近乎人尽皆知。
为的就是...等待他们上钩!
正如林满六所料想的一样,洪覆贲入了寿州城,就开始在各大酒楼当中穿梭。
只要是听到有人议论弈剑山庄的,就赶忙去听上一听,确认是弈剑山庄仇家或是垂涎弈剑山庄这些年月积攒的家底,他便将林满六、月寒枝两人的行踪全数奉上。
“诸位大侠!这弈剑山庄为祸南地四月之久,如今正是墙倒众人推的大好时机,何不一起出手!先将那两人擒住?男的游街示众,女的...兄弟几个快活快活?”
“洪某所言句句属实!当时若不是洪某寻得那男子一瞬破绽,恐怕就要遭了这弈剑山庄的毒手了!这等江湖毒瘤当真可恶!人人得而诛之!”
“如今他们还要在城中藏匿几日,洪某可是不惜性命为诸位传递消息!怎会有假?”
对于洪覆贲的言语,寿州城中一些眼红于弈剑山庄家底的闲散江湖客,他们的心中想法几乎接近统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
寿州刺史府,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洪覆贲四散城内的消息。
安雄驻足门外,默默地等待着自家老爷与不久前从漠北返回的崔大人商议要事。
突然,一道茶盏碎裂声和训斥言语同时从中传来。
“这世道才太平没多久...怎的又要拿着自家兵力?追着自家人打!是你崔士杰疯了...还是我安文昌疯了?”
“安文昌!如果你不是我崔士杰的妹夫,我都懒得来提点你——这些都是朝堂上那位大人的安排,你要是不照着办,这刺史府往后怕是要换人了!”
“崔士杰!你少拿沁荷说事...这些年的确是我不好,让她吃了太多的苦...但这些都不是威胁一州刺史的理由!更不是再起祸端的借口!”
“迂腐!如今这股从漠北逃窜入中原的匪寇,若是不早些缉拿归案,等到他们恢复过来...才是再起祸端!”
“你不也是从漠北回来的嘛?你怎么就能证明那些人是匪寇?”
“不可理喻——你安文昌想要当得一辈子的清官?我崔士杰今日就告诉你,不可能!”
就在两位昔日好友争吵不休,谁都不想退让的时候,突然有一名少女探头看向了屋内。
在外驻足的安雄赶忙咳嗽出声,以此提醒屋舍内的安文昌、崔士杰二人。
安文昌率先压下火气,看向屋外的少女。
“安寿怎么来了?快来让爹爹抱抱!”
安寿听见自己父亲的呼喊,身形先是微微一僵,很快她就走到了屋内。
等到她站在两人面前的时候,安寿仍是不太能接受...自己这位记事起就没印象的父亲。
安寿不知所措地搓起衣角,就在安文昌将自己女儿抱起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崔士杰见状,脸上闪过一瞬讥笑。
“我们的小安寿啊!怎么又顽皮了...让舅舅先抱抱!再给你爹爹抱...可好?”
安寿自然与崔士杰更加亲近些,很快她就双手勾住崔士杰的脖颈,被后者抱了起来。
“舅舅好...爹爹坏...”
有自己多年未见的闺女在场,安文昌也不好再与崔士杰争执。
“士杰啊...方才那事,让我再好好考虑一番!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可是你说的!莫要让我和沁荷...还有安寿失望!我的好妹夫——”
说罢,崔士杰就抱着安寿往屋外走去。
安寿突然开口出声:“舅舅!为什么安寿都回来这么久了...娘亲还不来看安寿呢?”
崔士杰站在屋门位置,转头看了一眼安文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小安寿啊...你娘亲这些时日病得厉害,等她病好了些,舅舅就带你去见娘亲可好?”
“好!那这些日子里,安寿一定听舅舅的话!”
“小安寿真乖!”
即便安文昌知道,眼前这一幕是崔士杰故意显摆给他看的,他也不能有任何想法。
因为他...的确亏欠了沁荷...还有安寿太多太多!
安文昌刚要举起手中茶盏,只觉喉头一甜,随后一口鲜血便喷涌而出,将盏中茶水染成猩红。
安雄察觉到动静,赶忙跑入屋中。
“老爷!我这就去城中请大夫...”
“无妨...治不好的,不用这么麻烦了...”
安文昌转头向里屋走去,等到他看见那被烛火包裹着的牌位,心情终于好受了许多。
【先室崔母安氏闺名沁荷之牌位】
“沁荷...安寿终于回来了,你可放心了!不过士杰这些年久居漠北...锋芒太甚,我已无力再管束于他,只怕会辜负了你的期望...我也不想看着崔氏就此没落...”
安文昌脚步虚浮,他走了很久才走到供奉牌位的桌前。
“如今各地要清剿之人...是昔年陆老将军之后,更是这些年来平定南地江湖之乱的人中豪杰...我们俩早些年也曾承蒙过其恩惠,我们怎么能对他们下手呢?你说对吧...沁荷。”
安文昌抽出三炷香,想给牌位面前重新添些香火,可他才将香烛抽出...整个人就无力地倒在牌位之前。
不过多时,安文昌的口鼻之中...就开始流出黑血,随后便气绝当场。
安雄在外面守了许久,见自家老爷久久未曾走出后堂,只得僭越礼制走了进去。
“老爷!?你快醒醒...老爷!”
是毒?
安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赶忙冲出屋舍向整个刺史府大喊。
“快来人啊——老爷中毒了!快来人啊,快去叫郎中!”
寿州刺史府内,顿时围上了一片人,除却安雄的几名亲信和一些家仆,更多的是这些时日新添的炎阳兵卒。
等到所有人看着郎中脸色煞白的从中走出,安雄明白已是回天乏术。
“大夫...可知是何毒害了我家老爷?”
郎中欲言又止,他先是看了安雄一眼,随后偷偷瞟下了人群之中的一道身影。
安雄反应极其敏锐,立即循着对方眼神看去。
崔士杰!
郎中赶忙向人群外围冲去,可还没等他跑多远,一名护院家丁便抽刀将其捅死。
啊——
安雄拔出刀刃,不过眨眼功夫就来到了崔士杰面前。
“崔士杰!我家老爷好心将你从漠北迎回来...你究竟是何居心?”
崔士杰故作一脸惊慌的模样,看向眼前的安雄。
“安老弟遭此一劫,我也是痛心疾首啊...今日我定会查出真凶,以慰安老弟的在天之灵!”
安雄扫了一眼周围人的站位,立即明白...这短短半月的时间,整个刺史府就已经被崔士杰架空了。
正当他准备以死效忠的时候,安寿从屋门拐角处走来。
“舅舅...这里这么多人是在做什么啊...啊——血!”
崔士杰冲安雄比了一个嘲讽手势,随后转身就朝安寿位置走去。
他先是将安寿抱入怀中,然后蒙起了安寿的眼睛。
“我的小安寿哟...刚刚是做噩梦了!等舅舅带你重新回屋,睡一会就没事了。”
等到崔士杰走到人群正后方的时候,他重新看向安雄与之四目相对。
他手指在安寿脖颈上轻轻一抹,威胁意味充斥了整个寿州刺史府。
安雄在自家老爷的尸身面前跪了许久,最后是崔士杰派人递来了消息,才让他重新站了起来。
“安刺史遇袭一事,是为城中藏匿的贼人所为,一男一女胆敢强行闯入刺史府行刺,务必带人尽快缉拿!”
在书信的末尾,还有一截安寿的头发。
安雄愤怒到咬牙切齿,双拳不停地捶打地面。
自己接回来的人,毒杀了自家老爷,如今还掳走了老爷的女儿!
为什么!
一炷香之后,安雄将自己心中怒火尽可能压下,安排刺史府内的自家兄弟将老爷先行下葬。
城中所谓的贼人,一时半会可寻不到...但小姐的安危,必须尽快有个了结。
安雄重新走进后堂,从主母牌位后面抽出了一柄刀。
这是主母昔年嫁入安府的陪嫁之一,今日他便要带着这柄刀,为自己小姐杀出一道血路来!
这一夜,刺史府内的惨叫声,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
最后是三人三骑强行破门而出,为首之人的怀中是一名被打晕了的少女。
等到他们行至寿州南城门所在,城墙上的羽箭都对准了他们。
“安统领...回吧!如今的寿州已然改姓了...”
“你们都忘了...这些年是谁让寿州连年丰收的了嘛!又是谁在大旱时节...越过朝廷为一州开仓济粮了嘛!为何还要拦我!”
“安统领...我们的妻儿已经被他们掳了去!今日若是让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对不住了...”
安雄长吸一口气...很快便翻身下马,抽出那柄已经只剩半截的陪嫁断刀。
“今日,安某将人头交于诸位!只愿能将我两位兄弟和小姐送出城去...可好?”
城墙之上的炎阳兵卒本就受人胁迫,看到安雄忠义如此,立即有人去拉动城门的开关。
“走吧——”
安雄看着那扇大门逐渐打开,他将安寿交给了最后两名兄弟。
“你们走吧!我还要为了这些弟兄...我安雄的脑袋一定得留下!”
他目送着两位兄弟策马越过城门,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一些。
下一刻,安雄将断刀横在脖颈上,随着他双手用力一斩!
他的头颅随之跌落在地,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甚至是在笑?
死亡将那放声大笑的表情...永远定格在这一瞬间,他没能护得住老爷,但至少护住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