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在那一刻血脉觉醒,慕云絮拼尽全力,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魂游天外,来到这魔界最为神秘之地。
慕云絮十分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她可能再也无法有重生那天。
曹秉玉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被云絮带出了那溱云之境,他重新回到了水帘瀑布边。
他摸了摸自己胳膊,还在。
“我再来晚一步,你就死了。就凭你,也敢动溱云珠?”云絮的话语中一贯的傲慢,还带着一丝嘲笑。
不过曹秉玉却只看到她关心自己,心中满是欣喜和愧疚。
“我……”曹秉玉正想解释。
他想解释他取溱云珠的目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无非是“为了你……”,而这是云絮最不喜欢的说辞。
“你想拿溱云珠去换琮儿的前程?”慕云絮的影子飘在水帘之上,居高临下,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曹秉玉看得有些呆了。
——这才是他认识的慕云絮,魔界的大公主。
“还是说,你又是为了我?”云絮的话中带笑,是嘲笑。或许,任何人在此都要寒心。可是,曹秉玉不是“任何人”。
“不,不是……”这个七尺男儿,魔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你可知,这是魔界的命脉。若是溱云珠没了,魔界就没了,而我也就没了。”云絮的眼神冷的可怕,似乎下一秒她身后的飞瀑就会变成冰川。
“我……”曹秉玉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慕云絮这一句话便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他以为云絮只在乎华钰和辛玥儿这个身份。
可是,云絮似乎对魔界也有感情。
“你以为,我是那世上最绝情冷心的人,为了自己可以不顾家人,不顾魔界,甘心拿魔界命脉去换琮儿和自己的未来对吗?”慕云絮冷笑。
曹秉玉有口难言。
要说绝情,似乎云絮也只有对他曹秉玉无情。或许正是这样,曹秉玉才会生出了错觉——她至少不会反对。
“你的确了解我,”慕云絮低头看着眼前之人,那般熟悉。若说世上有人对她是不离不弃,曹秉玉算一个。可是,她心里清楚,自己从未平等对他。有时候十分讨厌在自己眼前刻意讨好的他,有时候甚至是鄙夷……
可是,自己在华钰面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笑,可笑至极。”慕云絮仰头,她不想让自己的表情显露内心的难过。她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似乎是释怀,又似乎是执念。
“我竟然因为你,是因为你,便要死了。”
她的声音里竟有一丝幽怨,惊得曹秉玉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云絮一眼——她从未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我就要死了,你知道吗?因为你,因为你的愚蠢。”慕云絮看着曹秉玉,嘴里说着这样的话,面上却并未有一丝怨怪。“命运如此,早在那一天我就已经死了,这条命还给你也罢。”她朝他笑了笑,是第一次。
“你回去吧,不要打溱云珠的主意。我虽无情,却并非无义。”慕云絮说完,便朝着背后那水瀑而去。原本以为自己或许会魂归黑海,却不料自己竟能魂归故里。
这何尝不是最好的安排?
或许只有在此处,她才能稍微平复自己心情,忘掉那些毕生也无法追求到手的人和事,才能变成那个曾经洒脱恣意意气风发的魔族长公主慕云絮——而不是人人心中狠毒的辛玥儿。
原来做回慕云絮,是那么的自由啊。
“公主!等等我。”曹秉玉看着那远去的影子,心中绞痛。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进入水瀑,以元神献祭溱云珠,那这世上就真的没有慕云絮这个人了。云絮本就元神微弱,一旦进入,便真的彻底魂飞魄散了。
除非,除非……
曹秉玉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是这个想法早就在心中了,早在昨日黑海相见之时。
那时候他就想,以他的命换她的命。只是他想要替她铺好路再走,如今怕是等不得了。
“云絮,跟我走吧!”曹秉玉下定决心,他第一次叫云絮的名字,怕也是最后一次。
云絮的魂魄虚弱至极,无法抵抗曹秉玉的来势汹汹。一瞬间,曹秉玉拥着云絮破碎的灵魂,似一道闪电,穿出这藏宝之地。或许是因为云絮纯正的魔王之血,曹秉玉出来的十分顺利。然而他们并未在沙漠上停留片刻,甚至没看站在旁边等待的华琮一眼。
似一缕春风,曹秉玉感到从未有的快乐和满足。可是这份和云絮相互牵绊的幸福不能多停留半刻,云絮必须回到黑海,藏于流体之中,才能得救。
似乎在下一秒,他们已经回到了昨日相见之地。
黑色的流体仿佛是猫儿闻到了鱼腥味,立刻涌上来,想将云絮破碎的灵魂碎片再次聚拢。可云絮的魂魄因为勉力出窍到魔界,早已虚弱,无法再承受流体的淬炼。
云絮在乎华钰,在乎华琮,在乎魔界,唯一不在乎自己。曹秉玉看着那黑色涌动的流体,一滴泪落下,瞬间便湮灭不见。
下一秒他跳进了那黑色流体之中。
毫不犹豫。
“然魂归肉体,需以灵实饲流体。若非情之所愿,则必遭反噬。流体吞咽,沉入海底,永不复生……”
曹秉玉读过无数遍的“还魂之术”,早已刻在脑海中。初初看到这段话的时候,他欣喜若狂,畅想着有朝一日和她并肩而立的时刻。
而今,他再无所求,他的命都是她的。
曹秉玉心甘情愿供出自己的灵识供流体食用,流体瞬间力量大涨,云絮的灵魂因为曹秉玉同时以身心交换而渐渐成型,显出肉身。
越来越明显,渐渐地,她从黑色的流体中立身而出,出落成原本的模样,端庄明艳,美丽不可方物。周边黑色流体似乎已经和她合为一体,在她背后掀起黑色巨浪,笼罩在她上空,撑起一把巨大的保护伞。
而曹秉玉,早已无影无踪,永远消失在这黑海之中,连魂魄也不留半分。
慕云絮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这漫无天际的黑色,静默良久——这是她能给到曹秉玉最多的,祭奠也好,可怜也好,不可能再多了。
黑海是一片黑色,这地宫因为她的复活而瞬间崩塌。曹秉玉为她点亮的星火也熄灭,一切沉寂如夜,再也不见任何光亮。
云絮想起了还在沙漠之中傻傻等待的傻儿子,不由得叹气——她要带他回家。如今她找回性命,便是不靠天界,也能保住华琮的地位。
可是,才刚刚接近死海的边界,有一个幽怨空洞的声音传来:“你要想清楚,一旦离开黑海,你的灵魂和肉身都会变得越来越脆弱。如若不及时得到流体疗伤,恐怕会前功尽弃,随时殒命。”
闻言,她的心突然从云端跌入了谷底。
慕云絮左右张望,查找声音的来源。
这里已经接近沙与海的边界,周围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般的漆黑。若是有人出现,必然是逃不开她的眼睛的。
“不用找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个声音没有一丝语调,不带任何感情。
原来曹秉玉用身体和灵魂换来的,不过是和流体共生。
原来失去自由,也是她复活的代价。
可即便如此,她的脚步也没停下。
她慕云絮宁愿死,也不愿被一生困在如此。
“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会死的!”那声音又响起。
“闭嘴!”慕云絮厉声道。
不知是因为慕云絮的呼喝声,还是因为离开了黑海流体变弱,直到慕云絮看到华琮,那个声音没再出现。
在华琮面前,她又成了辛玥儿。可是,久别重逢,她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或许是因为华琮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又或许是生死之间,她冷静了许多,收回了一点点那些曾经可以称得上是泛滥的情感。
华琮在沙漠中站了很久很久,他一直在等待曹秉玉归来。可是,这沙漠中心真的太热了,即便他使用灵力护体,也有些疲惫。实在无聊,又站得久了,他蹲下身子,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漫无目的的写着,画着……华琮这片炙热的海洋中,在这片荒原之上,将自己长久以来的压抑放飞。
丝毫未曾察觉他的母亲已经回来了。
慕云絮看着地上的字,是一手好字,不枉她从小延请名师。那地上写着的字,因为风沙慢慢累积,深深浅浅,就像是人心中的坑坑洼洼——终会被岁月抚平。
而她的傻儿子,却并非如此。
“菡儿,母亲,父亲,璎弟,王位……”长长的名单,是华琮生命中重要的人。他的心,因为曹秉玉的迟迟不归而惴惴不安。他不知道,从今该何去何往。他的一生看似很顺,但其实都是按照母亲安排好的路线在走,而他也按照母亲希望的那样,为未来做妖界的王做好准备。
他人生唯一的变数便是吴菡。
可是,华琮并不后悔。也是因为这件事,他觉得自己有些无用。
原来只要自己和母亲的想法不一样,他就不会成功。甚至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保护。也是那时候,他明白,这世上也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比如菡儿的爱。
若菡儿还在,华琮想逃脱这一切,过简简单单的生活。
想到这里,华琮苦笑,那也不可能,因为母亲还在。不管如何,母亲,始终是他的指明灯。
于是他把母亲的名字写在了第二个……
写着写着,或许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简单美好,又或许是难得的亲近,他竟然坐在这沙子上,静静思考下一个名字——顾不得那烫人的沙子灼人,顾不得这不成体统。
待完全写完,华琮突然觉得心中十分畅快。仿佛心中积攒已久的潮湿,被这沙漠炙烤蒸发殆尽,带着干燥的芳香。那种惴惴不安,随着这些干燥的芳香渐渐沉下去,直到安定。
他提笔写下最后一个字,“逃。”
或许早该如此。
华琮长舒一口气,欲起身时,才发现身后有人。转身一看,竟是他思念却又惧怕的母亲。
这一刻,他的第一反应将母亲紧紧拥住。然而,这种失而复得,却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安慰。得到之后,留下的是深深的落寞和悲凉。
而母亲,并未偿以温暖怀抱。
她盯着地上的那个“逃”字,眼神逐渐冷却。
为何?为何她拼命想要留住的人都纷纷想要逃开?
她为了华钰舍弃了自己的家和亲人,为了儿子付出了无限心血,而他们却都想要逃离……
可是,到底是“辛玥儿”,她未曾表露出内心的失望——她也无法承认自己的失败。
“走吧,”辛玥儿道。
“去哪里?”华琮懵懂。母亲出现了,他好像就忘掉了刚刚那个“逃”字,他甚至忘记了反抗。
“回家。”辛玥儿道。可是连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家。
可是辛玥儿依然信念坚定——那些失去的,她要找回来。那些还未得到的,她也一定要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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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华璎闲来无事,窝在无忧客栈,日日数着槐树枝头上的新芽。每天看着渐渐冒头的新绿,越发觉得人间真好——日子过的快,有变化才有盼头。可是凡间日子这般快,不知素楝还来得及回来看着满树槐花吗?
于是,华璎又盼望这新芽发的慢些,再慢些。
数着数着犯了困,便抱着手炉,在初春寒阳之下眯了一会儿,这便是半日过去了。醒来日头过半,已是下午时分,不觉肚子有点空虚。
红荷曲之毒不断深入,华璎的脾胃也越来越虚弱,吃的也越发少,身形也越发清癯。他熬着,等待着,怀着十分希望,希望看到槐花满树。即便吃不下,也忍着难受吃点。今日心情平缓,他倒是有了一些闲逛的兴致。
于是便想着上街逛逛,去寻点什么新鲜好玩的吃食。
华璎心里清楚,自己若不回妖界,便时日无多。他的药丸所剩无几,但是他也不甚介意。
只是希望自己能等到素楝圆满回来。
若是那时候正是槐树开花时节就好了。
华璎提着新沽的一壶桂花冬酿,青衣长袍曳地,衬得身形愈发清瘦。脸上是温暖的笑意,因为消瘦而五官变得更加立体,眉眼反倒少了几分秀气,多了几分英气。
街上的人都认识,这是无忧客栈的东家。几名女子朝他招手,“公子,不如一起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