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虽然别有目的,可为了不负老太太所托,也是尽力的。一早就禀了老太太,回到娘家会昌侯第,来寻求帮助。会昌侯夫人王氏,孙臬妻顾氏自然高兴与四奶奶亲近,尤其是看到对方带的礼物。特意将后院小楼蕉雨轩打开,供母女,姑嫂一同上楼叙话。
正商议间,天色忽然沉了下来。檐下铜铃在渐起的秋风里响得有些急促,窗外忽传来闷雷声。众人移步至窗边观雨时,四奶奶的目光却越过白粉墙头,落在了东侧夹道里。
一个年轻的旗军正贴着滴水檐躲雨。他约莫二十出头,头戴勇字盔,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袢袄,铁网靴上溅满泥点。令人讶异的是,此人竟将蓑衣大半撑在身旁一位老更夫头上,自个半个身子露在雨里,左手还稳稳托着个吓得直哭的垂髫稚子。那孩子想是侯第仆役的儿女,脚上的虎头鞋已湿了一只。
“倒是个知礼的。”顾氏顺着四奶奶目光看去,随口道“瞅着像巡捕营的,许是散班遇雨。”
她是镇远侯顾溥之女,对于旗军装束早就烂熟于心。
四奶奶笑笑,见那军士侧身时露出小半边脸庞,雨水顺着他紧实的下颌线往下淌。老更夫颤巍巍递过半块饽饽,他摇头谢绝,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硬面饼子,掰碎了耐心哄那孩子吃。
“夫人?”东儿轻声唤她。
四奶奶这才察觉她已伫立良久,转身时,最后瞥见那军士正单膝跪地,用衣袖仔细擦拭孩子鞋面的泥污。雨水在他肩甲上溅起细密的水花,那躬身时绷紧的脊背线条,像极了爵主那套鎏金甲胄的弧度,都是经受过千锤百炼的形态。
回到花厅后,王氏和顾氏继续滔滔不绝起来,四奶奶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忽然想起爵主书案上那些报纸上,时常出现的‘卒伍饥寒’、‘士气萎靡’之类的词句。可方才那个年轻人身上,分明有种被风雨磨洗过的、蓬蓬勃勃的生气。
这秋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歇告辞后,四奶奶特意绕到东夹道。青石板上只剩一洼积水,倒映着重新露脸的日头。墙角却整整齐齐摆着三块垫脚砖,该是那军士搬来给老更夫垫坐的,此刻砖面已被体温焐得半干。她忽而低声念了句“温凊循晷刻。”
这话四奶奶原是在十七嫂守中堂瞧见的半幅楹联上的,她出身外戚,从小学的是持家本事。字认得,却真没有仔细读过几本书。故而对这晦涩难懂的几个字实在无甚兴趣,彼时十二嫂还与她讲解。一会是《礼记·曲礼》,一会又是《汉书·律历志》。后头还有一大篇‘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摄提失方,孟陬殄灭,晷刻渗漉”的道理,四奶奶听着只觉得迂阔,倒不如那紫檀木匾额上的雕花来得实在。可方才见那军士自个淋着雨,却将大半蓑衣让与老人,神色坦然如分内之事,她心头忽然像被针尖轻轻挑了一下。是了,那楹联原不是给人看的门面,是给自个儿瞧的镜子。
四奶奶想起陶力家的提过,西郑第的管事提着食盒,给守夜的家丁分热腾腾的肉饼;三伏天时,也见过他们抬着冰镇瓜果散与门房。听陶力家的说,这都是十七嫂立的规矩,四季不改。从前只觉得是对方惯会收买人心,如今却品出些别的滋味。爵主是带兵的,若真有一日出征,这偌大的府邸安危,可不就系在这些护院家丁身上?
“原来如此。”四奶奶轻轻自语,待重新上车坐定,她转向跟进来的陶力家的“传我的话,从今日起,咱们宅子内外管事、守夜婆子并各门当值的,冬夏两季,每月加发一百文‘风雨钱’,随月例一并给。”
陶力家的忙不迭应下,脸上掩不住喜色。四奶奶瞧在眼里,心下得意。却哪里晓得,她已懂‘温凊’二字之含,却不明‘晷刻’之义。正所谓润物细无声,有些好事换了方式或者中间环节就会变了味,成了东施效颦。
“前儿你讲十七爷给阳和楼题匾。”她目光又往车窗外扫了一眼“可打听清楚了?”
“仔细了,是太仆寺一位程姓老爷,河南口音。听人讲,那副字原本是十七爷送给这位老爷的。不知怎的,最后就挂在了阳和楼上。”陶力家的压低声音“却也奇,去年腊月这位老爷还来过咱家,只是被十七爷当面骂走了……”
四奶奶闻言眉梢微动,她对朝官升迁虽不甚通,却也晓得去年腊月郑十七早已入阁。既已身居高位,何必与一个太仆寺官员当面撕破脸?这不像她这些日子听闻的那个郑十七,这人该是笑里藏刀的性子,是修桥铺路也做、夺人产业也敢的人物,独独不该是个逞一时之气的莽夫。
车帘外掠过街边槐树的影子,明明暗暗地晃在四奶奶沉思的面上。或许这里头,还有她没瞧见的弯绕?
青绸帷车在官道上缓行,因前方有运送贡物的车队,速度渐慢了下来。四奶奶正欲吩咐改道,目光忽被陶力家的身后,窗外右侧步道上的一个身影牵住。
是个背着竹编书笈的书生,头戴玄色方巾,青布直裰的下摆随着步履微微荡起。他本低头赶路,恰在帷车将过时侧身避让一辆独轮车。秋阳斜斜掠过他的脸庞,从额角到下颌的线条全然展露在光里。
四奶奶握着绣帕的手轻轻一顿,太像了。那鼻梁的弧度,紧抿时略向下沉的唇角,乃至下颌收束处那道干脆的棱角,与时才雨中军士的侧影几乎叠合。只是这书生面皮白净许多,眉眼间也无沙场磨出的悍气,倒被书卷温润裹着,像一方敛了锋芒的砚。
书生似未察觉车中目光,仍稳步前行。路过茶摊时,有个总角孩童抱着陶碗跑得太急,绊倒在他身前。书生几乎未停步,只左脚向前半步抵住孩童肩头,右手已稳稳托住将倾的陶碗,腕子一转便卸了冲劲。整套动作流畅得如同展卷研墨,那孩童甚至没哭出声,怔怔坐着。
书生蹲身放下碗,从袖中掏出块素帕递给孩童拭泪。起身时,书笈的系绳松了,沉重的书箱向后坠去。孙氏微微蹙眉,却见他腰身一拧,左肘向后轻巧一托,正是军伍中常见的负枪转体之态,书箱便稳稳落回脊背。系绳时,他打的是种新奇的结法,繁复而牢靠。
帷车终于驶过拥堵处,将书生身影渐渐抛远。四奶奶收回目光,继续听陶力家的讲出打听到的家长里短。
刚回后院,金珠便寻了过来,神色间带着些许不安“下头人来禀,那承办鲜货的王俊平,昨儿个就找不见人影了。”
“这人究竟是什么根底?”四奶奶目光在金珠微隆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
事情偏这般巧,自个前些日子费心安排,却不见动静;姐姐倒又有了消息。这自然怨不得谁,前阵子她在孙家备嫁,二白也被打发走了,爵主宿在姐姐院里是常理。可心里那点说不出的涩意,终究像根细刺。
“是兴济的河商。”金珠低声解释“上月张皇亲家引荐来的,我也不好驳了面子。先前为家里办过几回差,还算妥帖。这回三太太寿宴的时鲜采买,便交了他去办。哪曾想……”
四奶奶心下生疑,家里闲着的人手不是没有,何至于用一个外头的商人?还是她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张皇亲家牵的线……
“后日就是正日子。”四奶奶压下思绪“赶紧另寻妥靠的人接手才是。”
“我何尝不想?”金珠叹了口气,抬眼望她“妹妹莫不是成心看我为难?”
四奶奶又瞥了眼金珠那显怀的身子,起身道“罢了,我亲自去寻一家来。”
这鲜货不比别的,须得主子亲自尝过方能定夺。与其拖延,不如立时决断。况且金珠手下那些人,不少是见过另一位金小娘的,终归不宜假手于人。
“去求十七奶奶那吧。”金珠忽然道,“请她家的李小娘出面便是。”
“李小娘?”四奶奶微怔。
“她男人原是肥羊坊的东家。”金珠解释道“虽讲买卖如今易了主,情面总还在的。肥羊坊的鲜货,向来是京师头一份的新鲜。”
四奶奶心下一堵,绕了半日,原来姐姐打的是这个主意。她堂堂伯爵夫人、郑家当家奶奶,为这事去求妯娌已算折节,难道还要去求一个妾室?传出去岂不是自贬身价。
可金珠这话倒点醒了她,何不径直去肥羊坊采买?凭闻喜伯第和郑家的脸面,对方总该给几分便利。
“我自有主张。”她不再多言,顾不得一身疲乏,唤来陶力家的并东儿、南儿两个贴身丫头,吩咐备车往崇教坊方家胡同去了。
车帷落下时,四奶奶端坐其中。窗外市声喧嚷,她心里那本账却清明得很,姐姐有事瞒着她。
肥羊坊总号的掌柜听闻闻喜伯夫人亲至,忙开了后院门,将两辆马车并四名家丁让进来,亲自引至三楼雅室“夫人既垂询,小店自当尽力。这就着人将后厨的时鲜取来供夫人过目。若合意,明日便让供货的朝奉直接送到贵宅。”
“有劳费心。”四奶奶语气疏淡得体。
掌柜深谙身份之别,又讲了几句场面话,便躬身退下。
东儿与南儿已取出随身的风炉、茶具,娴熟地安置起来。陶力家的将几扇槛窗推开,这三楼凌于周遭屋宇之上,倒不虞外人窥探。
四奶奶闲坐等候,这才细看周遭陈设。屋子不算轩敞,却处处见功夫。从梁柱到案几,竟通体是乌木所制。想起方才掌柜讲此乃东家款待贵客之所,平日不轻启,原当是客套,此刻观之方信。坊间素有‘乌木半方,抵得宝箱’之言,虽嫌夸张,亦可见其珍罕。
窗外市声隐隐,室内唯有煮水初沸的细响。四奶奶端坐着,心里却转过一念,能以此等手笔经营酒楼的,原该是何等人物?怎的最终连人带产,都落进了旁人囊中?这念头只一旋,便被她敛入眼底,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贵夫人模样。
陶力家忽然“咦”了一声,凑近窗边望了望,转身低声道“太太,老婆子瞧见咱家乡党范御史进楼里来了。”
四奶奶略一沉吟“可是那位受十七爷资助,去年方高中的范御史?”
“太太好记性,正是此人。”陶力家的奉承道“听闻去岁皇爷设宴,这位范御史还跟着边翰林、程翰林、孙司谏、孟主事,为十七爷挡过酒。”
四奶奶微微点头,这事爵主也曾提过,当时还赞乡党们义气。她起身移步窗边,原想略瞧一眼。倒非别故,只是听闻这位范御史至今未娶,若有机会成全一桩姻缘,也算结段善缘。
陶力家的指向东侧“上了二楼……”
四奶奶目光却未随她所指,反被西侧一间敞着门的雅间引了去。里头坐着个行商打扮的青年,正摇着扇子独坐。令她心下一突的是,那人眉目竟又与日间所见的军士、书生隐约相似。只是气质迥异,眉宇间少了前两人的清正骨气,倒添了几分市井市侩。她暗嗔自个多心,转目向东望去,却只瞥见一角青衫闪入包间,门旋即合上。
“像是来吃酒的。”陶力家的犹在絮叨。
四奶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坐回乌木椅中。陶力家的已领着东儿、南儿摆弄茶具,她却觉心头无端有些发慌,一日之内,三张肖似的面孔,偏生身份天差地别。这巧合太过蹊跷,像戏文里埋的伏笔,偏她又理不清头绪。
幸而掌柜此时领着伙计鱼贯而入,各色时鲜盛在青瓷盘里,满室顿生清润果香。四奶奶敛神,先啜了口茶净口,方执起银签细细品鉴。
“这是湖广的脐橙,这是江南的杨梅……”掌柜在一旁恭敬解说。
四奶奶依序浅尝,每品一味便以清茶漱口,仪态端静如常。待定下后日所用诸样,已是小半时辰过去。
起身告辞时,目光不经意又往西侧一掠。那间雅室的门,不知何时竟又开了。只是已不见那行商,空留小厮在洒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