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尚琬,太医院致仕御医。母,曾氏。兄,尚平,南京太医院食粮医士,嫂,郑氏……”乾清宫正殿内,如今已经是御用监掌印太监的谷大用拿着三位选侍的脚色大声宣读。
正德帝一边听,一边看向殿前正中的女子。能够被太皇太后与太后挑选出来的,自然是美人,如今他要做的就是对三位美人排序“钧州有啥好玩的?”
“回皇爷的话。”尚氏犹豫片刻道“臣妾虽是钧州人,可自小生在京师。最远只在真定府藁城县住过一阵,并没有回过钧州。”
正德帝有些好奇“藁城?晓得郑家吗?”
“回皇爷的话。”尚氏老老实实回答“晓得,是臣妾嫂子的娘家。”
正德扭头看向谷大用,对方赶忙将尚氏脚色呈送御前。正德帝接过来扫了一眼,确实尚平妻郑氏的籍贯是真定卫军官籍“这么讲,郑宽郑学士是你家姻舅?”
“回皇爷的话,郑学士是臣妾的姻舅。”尚氏回了一句“家兄与郑学士第三女于去年成亲。”
正德突然想到了郑家的十五姐,笑了“你可曾见过郑直郑阁老?”
“回皇爷的话,家兄成亲时,臣妾远远的瞅见过郑……中堂。”尚氏不敢隐瞒“不过臣妾是女眷,一直都在内院,并不曾与郑中堂讲过话。”
正德帝不置可否,语带轻佻道“不该啊!郑阁老可是名扬天下的爱花之人。”
尚氏一愣,正色道“请皇爷召宫内嬷嬷,验明臣妾清白。若有欺君,臣妾甘愿遭受最重惩罚。”
正德帝有些意外,却不再多言,看了眼旁边始终不发一言的李荣。
“尚选侍殿外候旨。”李荣立刻扬声。
尚氏无奈,行礼之后起身退了出去。
“还是个烈性子。”正德帝对着正要继续传召的谷大用摆摆手“得了,就她了。”
谷大用躬身“那么剩余两位选侍皇爷是要赐币还是留宫?”
“都留下吧。”正德帝心情很好,起身问“刘伴伴还在内官监?”
“刘大监目下正在昭仁殿候旨。”李荣恭敬的回复。
正德帝不由好奇,向外走去。刘瑾平日里除非传召,是不会来内宫的。李荣急忙招呼小答应跟着正德帝来到了乾清宫东配殿的昭仁殿,一下斜廊,他就瞅见刘瑾如同往常般,在殿前抱厦柱下假寐,心中有种讲不出的感觉。
这时刘瑾已经被跟在身旁的小答应喊醒,赶忙恭迎正德帝。
“免了。”正德帝摆摆手,大步走进昭仁殿。
这是正德的习惯,李荣立刻制止了身后小答应,带领众人守在殿外。
刘瑾向李荣拱拱手,转身跟了进去。他身旁的小答应则立刻走出抱厦,站到了院里。
“刘伴伴特意在这等着,就是为了讲这些?”正德帝此刻再没了刚刚的好心情,怒视刘瑾“刘伴伴也信不过俺?”
刘瑾一进来就借口老迈,求正德帝开恩,允他出宫养老。这让正德帝很愤怒,很生气,很恼火。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登基将近半载,正德帝除了感到内阁的束缚,后宫的厌烦,百官的狂躁,没有感受到一丁点做皇帝的快乐。
为了做成一件事,不但需要绞尽脑汁与内阁斗智斗勇,还要平衡各方。如今他才真正懂了郑直在内阁无法被取代的作用,奈何对方远在朝鲜,就算回来也要两个多月乃至三个月后。目下正德帝只能依靠原本青宫的一群伴读,可刘瑾,这个最被他倚重之人,竟然准备弃他而去。
“皇爷是晓得奴婢的。”刘瑾并没有如同以往般,顺坡下驴,而是辩驳道“烂泥扶不上墙,没有大志向,只想瞅着皇爷心气顺遂。如今眼瞅着皇爷即将大婚,奴婢也算得偿所愿。如今皇爷交代的事,奴婢听不懂也想不懂。与其耽误了皇爷的筹划,不如让出位置。奴婢就想守着兄长,侄子,要是有可能,回家乡瞅瞅给奴婢父母的坟茔培培土……”
“住口。”正德帝一拍桌子“借口,一切都是借口。你这奴婢就是瞅着俺斗不过那些老贼,想要……”
刘瑾精心准备的借口非但没有引得正德帝同情,反而让他想到了年初杨鹏求退的事。当时正德帝被刘健三人蛊惑,放任郑直被群臣围攻乃至外放,继而引发了皇考给他准备的得力臂助土崩瓦解。正德帝嘴上不讲,可是深以此事为耻。如今刘瑾也来这一套,更让正德帝七窍冒烟。
“皇爷慎言。”刘瑾一听,赶忙下跪,不停磕头“奴婢不提了,不提了,请皇爷不可伤了臣工之心。不提了,不提了。”
正德帝跺跺脚,无奈走下御案,拽住了刘瑾“俺不提了,刘伴伴也不要走了。帮着俺,熬过这一遭。待此间事了,俺也不再拦着,让刘伴伴出宫养老。可好?”
刘瑾无奈“全凭皇爷做主。”
正德帝大喜,松开刘瑾,转身来到殿外,对不明所以的李荣道“传旨,神机营中军二司坐营内官太监刘瑾岁加禄米十二石,掌管‘五千营’。延安卫军余谈景祥,实授锦衣卫百户。另,命户部查给刘瑾最胜寺前马房草场地十顷与寺作香火。”
谈景祥就是刘瑾的兄长,延安卫军余。年初得知刘瑾一跃而起,就跟着几个子侄寻了过来投奔。刘瑾虽然高兴,却只是将他们养了起来,从没有对谁提过。可显然,他的事瞒不过有心人。
钱喜、钱福、钱能三人为亲兄弟,女真人。一同入宫,后相继成为巨珰。成化间钱喜、钱福卒赐葬其地,后建最胜寺用于赡护太监喜、福坟茔。去年太监钱能被反贼前锦衣卫百户钱宁所累,自戕而亡,这处寺庙也就空了出来。没法子,受钱宁拖累,三钱的所有子侄义子干儿全部都被赐死。这坟产哪怕没被抄检,也已无人可承袭。正德帝听谷大用讲过,刘瑾曾经私下感叹,若是百年之后有那么一块地方栖身,就无所求了。这次,索性就一并赏了。
刘瑾苦笑,再次谢恩。师弟果然没有猜错,这法子行不通。皇爷果然已经长大了,是他没有想明白。
讲实话,年初皇爷登基后,刘瑾就有心急流勇退。毕竟他想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为此刘瑾甚至私下问过白石是否愿意一同退出,当时对方虽然婉拒,却提醒他倘若有此心思,宜早不宜迟。可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想到就要离开陪伴十几年的皇爷,他舍不得。这才打算等皇爷大婚之后,再提出来。
可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四个月的工夫,一切就全变了模样。没了郑阁老约束的内阁,根本不把皇爷放在眼里。太后老娘娘整日间想的就是逼迫皇爷将两位国舅复爵。百官想的就是构陷同僚,相互排挤。
就在刘瑾犹豫,要不要再推迟告老的时候,白石却自告奋勇前往朝鲜传旨。临行前,对方特意找来,再次劝他尽早脱身。刘瑾也是那时才晓得,对方夸口,一年内为正德帝筹银五十万两,才获准出京。
白石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刘瑾一直都晓得。对方宁可报出一个天价换取出京,可见如今局势危急。思前想后,刘瑾才决定狠心求去。可他真的舍不得皇爷啊!从对方两岁的时候他们第一次相见,一直到如今,刘瑾早就把皇爷看的比命还重要。
算了,左右不过一条命,为奴为婢,有始有终。
郑虤得知陛下钦点选侍尚氏为皇后的,当即就叹口气“不成了!”
“有啥不成了?最多就是妹夫入不得阁了,至于你那兄弟,倒是无妨。”张延龄遍请名医,如今虽然依旧需要人搀扶,不过已经能够站起来了。今个儿就是特意把郑虤找来,打听尚家底细。他瞧出来了,外……皇帝是不可能帮张家的,所以打算想法子和新的后族联姻。
如今得了消息,张延龄不得不佩服郑宽选女婿的眼光。到底是状元,能够一眼就挑中了尚未发迹的尚家。至于郑直?也不错,毕竟当初回乡的尚家就是被对方截留的。
“侯爷讲的是。”郑虤也不反驳,顺着对方道“不过,与其里外不是人,倒不如同俺六叔一般,做个纯粹的翰林词臣。”
“腌臜东西!”张延龄撇撇嘴“人家敬的是日后登堂入室的翰林官,否则,谁理你?”
郑虤唾面自干,再次附和“侯爷讲的对。”
“滚滚滚!”张延龄无语,咒骂的赶人。
郑虤起身拱手,退了出去。待走到门海旁,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哀嚎之声,却脚下不停,绕过木影壁,出了二门。
“《三友斋》这是意有所指吧?”走出张家胡同,郑虤正打算拦车,就瞅见两个监生拿着份报纸迎面走了过来。
“谁讲得准。”另一个嘀咕一句“宫里刚刚传来消息,这就登报了,显然早就写好了。”
郑虤不动声色的走了过去,他并没有着急寻找马车,而是拦住了一个报童,买了份刚刚出版的《三友斋》。瞅了眼头版标题《外戚宜避论》,顿时晓的啥意思了,也不看内容收好,拦住一辆马车。直到车夫关上车厢门,郑虤才怨毒的透过车窗瞅了眼张家胡同。他何尝不懂尚氏入主中宫的后果,可你张延龄算啥东西,俺凭啥给你露底?
打开折扇,一边轻摇,一边琢磨郑直的真实意图。郑虤原本以为是郑直漏算一招,可是今个儿他找十奶奶要银子,路上遇到了十二奶奶。对方无意之中透露出郑直早就晓得尚氏选秀的事,这就让郑虤费思量了。经过这么多事,他尽管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郑直有大气运。明明已经被人赶出朝堂,可转眼间,就成了朝中众望所归之人。
苦内阁久矣的官员盼着对方回来,拿出证据扳倒内阁刘健三人。内阁盼着对方回来,为三人证明清白。就连陛下只怕也盼着对方回来,稳固朝政。
郑虤没见过尚氏,不过也听人讲过是个美人。因此能够入围选五十并不让人意外。可是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比拼容貌,甚至已经无关选侍本人,而是她的出身。
按规矩,入围选三的选侍,出身分别为一文,一武,一民。如今在后宫做主的太皇太后不可能不晓得尚氏与郑家的关系,偏偏就把这宝贵的‘文’名额给了尚氏,为啥?听张家下人带来的消息,皇爷连其余两位选侍瞅都没瞅,就选中了尚氏,为啥?
故而,郑虤判断,哪怕尚氏入宫,对于郑家也没有丝毫的影响。这还是他能想到的,至于想不到的,只怕更多。这次,他咋也要想法子捞点好处,若是因此能够省去好几年,直接升给事中就好了。至于翰林,不敢想。
正胡思乱想,无意中看到对面过去的那辆车里有一张熟悉的脸,赶忙探身回望。奈何对方的那马车跑的很快,已经拉开了距离。
“再快点。”孙汉又催促一声。
车厢外的孙驴儿立刻催促车夫。车夫一扬马鞭,车速陡然又加快了几分。而孙驴儿则捉住车厢,对着前边大喊“闪开!闪开!”
一时间弄得路上鸡飞狗跳。
平时孙汉自然不会如此猖狂,可今个儿不同,他要为江侃饯行。没法子,孙汉发力太晚了,哪怕江侃在北镇抚司啥也没讲,可靠着于永准备的充足证词,依旧经过了刑部定罪。孙汉只能在几个老刑名的帮助下,拿出新证据,在三法司热审时,将江侃的斩监候改成了发配肃州卫终身充军。
今个儿就是江侃启程的日子。奈何早晨孙汉被一件他不得不处理的公事耽搁,直到如今才脱身。
马车很快来到了阜成门,速度慢慢降了下来。待到城门口,不等车停稳,孙汉就钻出车厢跳了下来四处张望。
孙驴儿赶紧也跳了下来,跟着四处张望,哪怕他根本不晓得十四弟找啥。
就在孙汉打算向不远处的门卒询问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