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同不注叩头求情的同时,朱标却是静默不语,并未出言解释。
甚至就连一旁想要开口的蓝玉,朱标也是眼神示意,让其闭嘴。
同样。
见詹同如此,一旁的詹徽瞳孔瞪的溜圆,眼中诧异心头惊骇似是要凝成实质一般,痴痴的看着不停为自己求情的父亲。
“詹徽,将你父亲搀扶起来。”
“嗯.....是!”听到朱标的声音,詹徽这才从恍惚中猛地惊醒。
随即大步上前,忙走到自家老爹跟前伸手搀扶。
“父亲快起。”
“孩儿并未有罪!”
见自家老爹眸黯淡很是悲悯的注视着自己,詹徽忙重复道:“爹,孩儿并未犯下十恶大罪,陛下召您前来也并非问罪。”
“怎的不是问罪?”
“啊?”
被朱标这么一说,詹徽瞳孔剧震,心头更是惊骇莫名。
“陛....陛下,微臣何罪之有啊。”
“微臣所行皆是为了朝廷....”
没有理会詹徽的辩解,朱标默默注视着詹同。
“詹卿,令公子持心非公,你应该也是知晓吧。”
“臣知道,臣知道.....”
“今日詹徽求见,詹卿可知他要请奏何事?”
詹同闻言,目光不善猛地看向詹徽。
不过不等詹徽开口,一旁的蓝玉当即出声道:“小詹大人提及恩待偏远部族一事,请陛下令朝廷商行于偏远部族聚集之地,开设商铺,恩待偏远部族百姓。”
“而且!”
蓝玉一字一顿,正色说道:“小詹大人提议两月后的科举,为偏远部族另设一榜,选其地士子入仕,管辖其民。”
“并言当重设南北榜,分榜取仕。”
“嘶~”
就在蓝玉声音落下的瞬间,詹同心头咯噔一声,暗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即便听蓝玉说完,旁边的詹徽压根不觉得自己今日进言有何不妥。
可此时詹同却是眸光黯淡,心头已然凉了半截。
“陛.....陛下,微臣今日进言绝无私心啊....”
“啪~”
还不等詹徽说完,詹同扬起手臂狠狠抽在詹徽脸上。
即便此刻身处谨身殿,哪怕此刻朱标也还在场。
可詹同无论如何都容忍不了自己儿子在皇帝跟前卖弄聪明,耍那些个小心思。
“父....父亲.....”
“你究竟要自作聪明到什么时候。”
“还是说你当真以为普天之下,唯你智谋无双?”
面对詹同的呵斥,詹徽虽是惊愕,可心里却依旧没怎么当回事。
可也是此时。
却听一旁的蓝玉清了清嗓子,语调戏谑满是嘲弄随意出声。
“小詹大人今日觐见,虽明里是为了替偏远部族求朝廷恩旨。”
“可本将怎么感觉,小詹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想来出任此次科举的主考官,才是小詹大人心中所想啊。”
“这......”
伴随蓝玉声音落下,詹徽心头惊骇无以复加。
原以为他的这些谋划能够瞒过朱标,能够哄骗所有人。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
莫说是骗过朱标,纵然蓝玉这个武夫都是一眼洞穿。
难不成自己当真如此明显,此次的谋划当真如此不堪?
也就在詹徽暗自盘算究竟哪里出了疏漏之时,却见面前的詹同双眸一凝,进而怒声斥道:“你的那些个心思,无人觉得高明,甚至多少人嗤之以鼻。”
“不只这一次,先前无论哪一次,你所作所为都不过是朝臣眼中的笑料。”
“可偏偏你却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私下竟还沾沾自喜。”
“你可知道于旁人眼中,你是如何蠢笨!”
“父亲是说.....”
詹徽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家父亲。
倘若真如自家父亲所言,先前自己请命承办朱标的登基大典、随军征讨倭国,自己的心思盘算都被朝臣得知?
更重要的是。
几日前自己在殿上劝阻朱标增加朝臣俸禄,意图成为孤臣得天家器重。
这些个盘算也被朝中官员一览无余?
最让詹徽感到心悸的,乃是自己这些个盘算难不成都被朱标洞察无疑?
“陛.....陛下?”
见詹徽似还想挣扎一般,目光疑惑看向自己。
朱标也想给他个痛快,索性直接说道。
“你父亲所言,字字无虚。”
“倘若不是见你在歧途上越走越远,高启、宋濂、李俨这些老臣又怎会对你态度刻薄?”
“这.....”詹徽还有些不太相信,默默看了眼自己老爹。
见状。
一旁的蓝玉明白詹徽心思,索性点名了道:“老詹的确曾向高启等好友说过不愿你在朝为官。”
“可饶是本公都知道,高启等老臣持心中正,若你并非误入歧途越走越远,他们断然不会把事情做绝,让你难堪。”
“就好比先前,他们几人虽对你无甚臂助,却也从未给你使过绊子。”
“相反,碍于老詹的情面,那几人暗地里对你也是照顾有加。”
“你可仔细想想,这几人对你鄙夷厌弃,究竟是从何时开始!”
“嗯.....”
简短思量过后,即便詹徽再怎么不愿承认,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
“是从下官当庭劝阻陛下增加朝臣俸禄开始。”
“不错!”蓝玉郑重颔首,“正是从你想当孤臣,愚弄众人开始!”
“你也并非痴傻之人,或者说你才是聪明过了头。”
“想要在陛下跟前树立孤臣形象,得天家恩宠。私下却结交六部,左右逢源。”
“小詹大人,试问谁家朝廷能容得下你这般弄臣,哪位君王能容臣下如此放肆?”
“这.....”
听到这话,詹徽表情惊恐,默默抬头看了眼正前方的朱标。
“若非陛下仁德,念在你父的情面上对你再三宽宥。”
“小詹大人以为,朝廷有几次可以将你明正典刑?”
“砰~”
蓝玉声音落下的瞬间,詹徽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朱标跟前。
一想到方才自家老爹进殿便开口求情,以多年情谊求朱标饶他性命。
此时詹徽这才明白了过来。
自家老爹从始至终都绝非想过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自己父亲也从没想过对他不管不顾。
相反。
知道他自作聪明,将他逐出詹家,为的乃是与他划清界线。
好让他犯下大错时,证明与詹家无关。
而且这也并非是自己父亲想要舍弃掉他,保全詹家的做法。
之所以和他划清界限,乃是想要用多年侍奉朝廷的功劳、苦劳,换他一条性命。
“陛下明鉴,臣知错认罚。”
“只是父亲....父亲他....”
言至于此,詹徽下意识看了眼自家老爹。
也正是看到自家父亲满脸悲悯,甚至可怜的模样,詹徽深吸口气,旋即重重叩头。
“父亲一生都想成为为国效力,为民谋福。”
“当此陛下励精图治,我朝趋于鼎盛之时,还望陛下开恩,莫因罪臣迁怒父亲。”
“罪臣宁死,唯愿陛下看在父亲多年为官尽心竭力的份上,给父亲共筑盛世的机会!”
语罢。
詹徽将脑袋重重砸在地上。
“求陛下开恩,微臣自愿领死!”
听到詹徽要以死谢罪,一旁的詹同也赶忙跟着跪地求情。
不过不等他开口,却见朱标轻咳一声将其打断道。
“今日既将诸事挑明,那朕便绝无处置詹卿的意思。”
“同样!”
朱标看向詹同,温声继续。
“如今詹徽并未犯下大错,先前诸事不过是心思不正,朕也绝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多谢陛下!”詹同闻言赶忙谢恩。
只不过詹同却也明白,朱标既能饶恕詹徽性命便已是天大恩赐,些许惩罚自然是肯定会有的。
深吸口气后,纵然依旧有些揪心,但詹同还是继续问道。
“敢问陛下,犬子该如何处置?”
“詹卿以为呢?”
“这....”听到朱标将问题抛回给自己,詹同侧目看了眼詹徽,沉声叹气道。
“心术不正,自作聪明。”
“虽未酿成大错,可依旧是活罪难逃。”
“老臣以为当杖二十,削其官录,永不录用。”
听到自家老爹如此言说,此时的詹徽却不似先前那般偏执。
深吸口气后便也恭敬拜道。
“罪臣愿领罪受罚!”
看着詹徽已然做好了贬官为民的准备,朱标却是轻咳一声,转而温声说道。
“詹徽虽有过错,可却也极聪明。”
“就此免官,却也可惜。”
“况且若朕只是将他免官,自然也不会寻詹卿前来。”
“那.....”
就在詹同犹豫,不知朱标如何处置詹徽之时。
却见朱标从面前堆积如山的桌案上抽出一道奏疏,转手递给了詹同。
“方才詹徽直言,若派遣朝廷官员管理偏远部族,但凡官员不熟当地民情,必与乡约民俗冲突,使朝廷施恩偏远部族不能功成。”
“因此朕自然要挑选一些极机灵、极聪明的官员,前去治理偏远部族。”
“詹徽,你可愿前往四川尧山,代朝廷施恩偏远部族?”
“这.....”
此言一出,詹徽瞳孔巨震,满脸诧异看向朱标。
倒不是他觉得四川山林蛇虫横生,太过艰难。
而是他却也没想到朱标既会如此开恩。
毕竟在他眼中,朱标虽不是什么残暴严苛之君,可到底也不是傻乎乎只知仁义的帝王。
今日情形,他能捡回性命便已是万幸
殊不知朱标不仅饶他性命,竟然还施恩于他,命他代替朝廷施恩于偏远部族。
朱标如此处置,当真让詹徽有些意想不到。
“愣着干什么?”
“还不赶紧谢恩!”
“多谢陛下!”听到詹同的催促,詹徽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谢恩。
见状,朱标浅笑一声,转而语气柔和缓缓看向詹徽道。
“你父良苦用心,如今你既已知晓,便当谨慎自持,再不可行差踏错。”
“去偏远小县历练几年,好好磨练磨练心性。”
“待回朝之后,自是朝廷中流砥柱。”
“谢陛下!”此刻听到朱标如此说,詹徽早已感激的涕泗横流。
摸了下眼角泪水后,詹徽忙冲朱标再次拜道。
“位高权重之事,微臣断不敢想。”
“只求将来还能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嗯。”
待朱标微微示意,詹同、詹徽拱手一拜后,便也转身朝门外走去。
而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
蓝玉心中莫名生出些复杂的情绪来。
“陛下这是替老詹管教儿子?”
“嗯?”
见朱标直勾勾盯着自己,蓝玉忙从失神中重新恢复镇定。
“臣随口戏言,还望陛下莫怪。”
“倒也不是替詹同管教儿子。”朱标拿起面前茶盏抿了一口,幽幽说道:“只是如今朝堂风气太过陈旧,也该多一些少年人的锐意进取。”
当今大明正趋于鼎盛,好似蓬勃少年一般,茁壮成长。
然而朝中主事官员,却还是老朱留下的那些老臣。
所谓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
詹同、宋濂、高启这些老臣虽处事有方,老沉持重。
可却也少了几分锐气。
所以当下要想一改朝堂沉闷老气,自然需要些少年人逐渐撑起场面。
和培养勋贵子嗣接管军队,再从寻常士卒中挑选有为者,逐渐改变朝臣被几家几姓的垄断情况相同。
朱标重点培养詹徽,也是抱有如此心思。
毕竟若选择恩科及第的士子,将他们推向台前,主持大事。
因他们无甚根基,可作正臣,却做不得力排众议的直臣。
而詹徽却也不同。
不仅有贵妃的姐姐,还有吏部尚书的爹。
待这小子心性成熟之后,自己可用他独当一面,做些老派臣子反对的创新之举。
而且!
倘若就此将詹徽免官。
或许几年内,他还能守住本心,踏踏实实当一个闲散百姓。
可用不了几年,待今日之事对他的触动逐渐消减,以朱标对詹徽的了解,他必然还是要闹出些动静。
与其将来见他这个贵妃亲弟、老臣之子犯下大错,弄得朝廷还需搭上不顾老臣功劳的风险处置詹徽。
倒不如将詹徽发放到四川穷苦之地,让他们好好磨练心性。
毕竟.......
似四川尧山、云南佤族这样偏远的部族,大明不下数十个。
想要挑选数十个聪明能干,而且不会给朝廷抹黑的官员,也属实不是件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