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卿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糖果瓜子,挑了挑眉,伸手拿起一颗裹着透明糖纸的水果糖,在指尖转了转,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惊讶:“没想到啊,咱们土豆这么受欢迎,比你哥我招人喜欢。”
“嘿嘿,”土豆得意地挠了挠头,(下巴微微扬起,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样,“那当然了!我可是你弟弟,我当然招人喜欢了。”
他说着,忽然凑近顾从卿,小手拉了拉对方的衣角,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小大人似的安慰:“不过哥你也不用太难过,我喜欢你就行了呗,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哥哥。”
顾从卿被他这话说得心头一暖,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土豆的头发,指腹蹭过他柔软的发顶。
这小家伙,真是拿他没办法——明明才十岁,却像揣着一肚子蜜糖,嘴甜得能把人的心都泡软了。
平日里总爱跟在自己身后“哥、哥”地喊,粘人得紧。
顾从卿望着土豆那张笑盈盈的脸,心里暗自叹气,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又粘人又会说贴心话,这样的弟弟,谁能不喜欢呢?
年味儿还没完全散去,田埂上的残雪渐渐消融,露出湿润的黑土。
顾从卿揣着那封来自四九城的信,在知青点的门槛上坐了半晌,信纸被指尖捻得有些发皱,信上父母的字迹清晰有力,说定了六月就让他们返城的事,像块石头落进平静的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目光落在“提前做好准备”几个字上,心里却没什么归心似箭的急切。
在民主村待了这些日子,晨起听着鸡叫起床,跟着村民们下地挣工分,傍晚围着炉火听老人讲古,日子过得踏实,倒生出些舍不得来。
他想起刚来时,村民们怕他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不会农活,总有人手把手地教。
更想起土豆来了之后,村里的婶子们总爱往孩子兜里塞吃的,放学路上总有半大的娃子拉着土豆去掏鸟窝、摸鱼虾……
对于农民来说,粮食的产量是最重要的事。
一提到粮食增产的事儿,顾从卿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
他之前研究出的那些化肥和农药,怎么早没想着派上用场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立马就有了行动。
当天下午,顾从卿就往镇上赶。
到了镇上,他径直去了邮局,翻出之前记下的那家化肥厂的号码,等着那边的接通音。
电话“喂”了一声后,他赶紧说明身份,几经转接,总算联系上了化肥厂的厂长。
“厂长,您好您好,我是顾从卿。”
顾从卿对着听筒提高了些音量,生怕信号不好听不清,“是这样,我想从厂里订一批化肥和农药,您看方不方便尽快安排一下?”
电话那头的王厂长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这回事,笑着应道:“哦,顾老师啊,没问题没问题!
你要多少?
我这就安排人备货。”
“数量我报给您,您看能不能麻烦厂里帮忙转运到归省这边?
路不太好走,我们自己运不太方便。”
顾从卿赶紧把村里预估的用量报过去,又补充道,“至于钱,您放心,等货到了,我这边就通过银行转账给厂里,绝不会拖欠。”
王厂长在那头爽快地应了:“行,转运的事我让人协调,你把具体地址发过来。
钱的事不急,都是为了庄稼地,咱们互相搭把手应该的。”
挂了电话,顾从卿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望着镇外通往村子的路,仿佛已经看到一车车化肥农药运进村,撒到田地里,来年庄稼长得郁郁葱葱的模样。
……
春耕的最后一犁刚埋进土里,田埂上还留着新翻的泥土气息,村口突然传来“轰隆隆”的马达声。
两辆草绿色的大卡车卷着尘土驶进来,车斗用帆布盖得严严实实,在满眼低矮土房的村子里,像两座移动的山,惊得鸡飞狗跳,村民们都从地头探出头来,手里的农具忘了放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这是……来了啥大人物?”有人小声嘀咕。
直到卡车在大队部门口停下,司机跳下来掀开车帆布,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化肥袋和农药箱,大队长才后知后觉地跑过来。
看清上面的字,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窝窝头,手捂着胸口连连后退两步,差点没站稳。
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化肥农药,还是用卡车拉来的!
“是顾知青!顾知青联系的!”
有人认出了跟在后面的顾从卿,一声喊让全村人都炸了锅。
大队长猛地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顾从卿面前,眼眶都红了,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顾知青……这、这都是你弄来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激动得直搓手,突然扯开嗓子喊:“老少爷们们!都愣着干啥!干活!”
声音洪亮得像敲钟,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赶紧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整整齐齐摆到仓库去!
一定要轻拿轻放,千万别弄破了袋子、摔了箱子!
知不知道?
这可是金疙瘩!
关乎咱们今年的收成!”
村民们这才反应过来,男人们扔下锄头就往卡车跟前跑,女人们也抱着孩子凑过来搭手,连半大的小子都想上去搬个小箱子,个个脸上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嘴里不停念叨着“好东西”“今年有盼头了”。
仓库的门被擦得锃亮,平时装种子的木架被腾空,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化肥袋摞起来,农药箱一个个摆得方方正正,有人还特意找了油纸铺在底下,生怕潮了坏了。
忙活到日头偏西,最后一箱农药归了位,大队长才顾得上擦把汗,一把攥住顾从清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握得紧紧的,力道大得差点捏疼人:“顾知青,太谢谢你了!感谢你啊!”
他拍着顾从卿的胳膊,眼眶又热了:“多余的话叔也不说了,你是咱们村的大恩人!
以后但凡你有用着叔的地方,甭管是啥事儿,你就开口,叔绝不二话!
刀山火海都给你趟!”
离六月越来越近,顾从卿和土豆在民主村的最后一个月,差点被整个村当成国宝对待了。
大队长每天早晚都要往知青点跑两趟,有时拎着两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有时揣着几个自家鸡下的蛋,进门就喊“从卿啊,土豆啊,快尝尝”,那热乎劲儿,比对待自家孩子还上心。
不光是大队长,村里的婶子大娘们也没闲着。
张婶蒸了糖包,特意留出两个最大的给土豆送去。
李奶奶纳鞋底,硬是多纳了双小的,塞给土豆说是“穿了舒坦”。
连平时话少的王大爷,都把攒了半筐的核桃拎过来,说“给娃补补脑子”。
顾从卿知道,这都是因为那些化肥和农药。
村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对靠地吃饭的农民来说,粮食就是命根子,能让地里多打粮的,那就是天大的恩人。
顾从卿带来的那些东西,可不是公社每年发的那点能比的。
公社给的化肥,每户摊下来就几小袋,撒到地里像撒了把盐,连地皮都润不透。
农药更是金贵,喷完自家那几分菜地就见了底,哪够管大片的庄稼。
“以前公社发的那点,说是接济,其实跟挠痒痒似的,”有回吃饭时,大队长蹲在知青点门口,吧嗒着旱烟袋跟顾从卿说,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语气里满是感慨,“你这一来,好家伙,够咱们全村的地用两茬!
今年秋上,保管能多打两囤粮!”
顾从卿听着,只是笑笑,心里却明白,村民们的这份厚待,不止是谢那些化肥农药,更是谢那份把村子往好里带的心意。
土豆倒是乐得自在,每天被婶子们塞得兜里鼓鼓囊囊,跑前跑后地帮着递东西,小脸上总挂着满足的笑,仿佛也知道,这是村里人为了感谢哥哥,特意给他的温柔。
日子就在这热热闹闹的感激里一天天过着,离别的愁绪被这份沉甸甸的暖意冲淡了不少,却也让顾从卿心里那份不舍,愈发浓重起来。
离别的日子像檐角的雨滴,终于要落下了。
顾从卿收到回城手续的那天,大队长揣着公章在大队部忙了整整一下午,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一笔一划地在文件上签字,嘴里念叨着,“可不能耽误了孩子回城”,最后把盖好章的材料递过来时,指尖都带着点颤。
呜呜呜,能弄来农药化肥的能耐人要走了……
顾从卿攥着那叠薄薄的纸,心里却沉甸甸的。
他抽空去镇上买了车票,红色的票面上印着发车日期,像个无声的提醒,敲打着每个人的心。
临行前的晚上,知青点的煤油灯亮到很晚。
土豆揣着剩下的所有糖,跑去跟村里的小伙伴们告别,小大人似的跟每个人拉手,说“我到了城里给你们寄糖”,惹得几个小姑娘红了眼圈。
屋里,顾从卿和秦书、李广、黄英、王玲围坐在炕桌旁,桌上摆着大队长送来的花生和红薯干,谁也没怎么动。
李广最先憋不住,脸皱成了包子,声音带着哭腔,手使劲抹了把脸:“从卿,回去了可别忘了咱们啊!
到了城里有空就多写信,跟咱说说城里的新鲜事,千万不能断了联系!”
秦书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顾从卿的肩膀,平日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这会儿也红了,语气沉缓却坚定:“是啊,从卿。
咱们这几年在一块摸爬滚打,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不管将来隔多远,都要做能处十年、几十年的朋友,听见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