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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沉思中惊醒时,罗彬瀚差点以为自己又睡着了。不过其实没有。把米菲送走后他没有合上过眼睛,连眨眼都没有,而是一直坐在李理留下的箱子上,埋头欣赏手中那把剑的做工。这把剑被他抢到手已经有这么长的时间,可他还没有这样认真细致地观察过它,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前两任持有者都在跟他对着干。他对这东西其实满心憎恨。

但眼下他改变想法了。因为他了解了它真正的价值。对于它的来历与用处,靳妤向他透露得不多,只叫他大概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这剑不止是个拿来念咒语的魔法道具,可能还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并没有真正地得到它。它现在究竟属于谁?可能还是周雨,也可能是冯刍星,这就是所谓的神器认主。但谁是现任主人无关紧要,因为如果钥匙已经被丢进了铁水里,对于它所有权的争夺就毫无意义。谁也别想再打开那扇对应的门。

这是必要的吗?米菲在离开前曾经问他。你能够肯定这会奏效吗?

他当然不能。那些魔法、仪式、诅咒……他对它们了解的就跟对无远人的科技一样少。想要像计算时速或检验食品成分那样精准地预判某种行为的效果,即便在理论上可行,也不是他有本事办成的;而现在他又是如此急于求成,可没耐心先花个几百年把自己修成一位神秘学专家。

不过,如果刨除掉所有的神秘学成分,这件事总归还得遵循些最基本的规则和逻辑,以及李理最爱强调的动机。就比如说,周温行基本上已经承认,他是希望这把剑的创造者能回到这个世界来的,只是如今这个希望彻底被周雨打破了……真的彻底打破了吗?就因为周雨宣称他封死了所有的出入口?

这里似乎存在着某种斗争。当最初最猛烈的那股怨怒淡去后,他终于能够相对平静而客观地审视自己被卷入的这一档子事。当然,周温行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了,在天外,在把世界当作一张规划图纸随意涂来抹去的那帮人眼里,死秩派与超脱派的斗争从未停止;也许不是所谓的“超脱派”在和死秩派斗争,至少在他能接触到的人里,没有任何一个能严格履行当初周温行所描述的那种不切实际的超脱之路,即便莫莫罗也无法尽善尽美。能真正严格奉行这一理念的毫无疑问是极少数。实际上,倘若从他所拥有的、属于这个小世界的经验常识来推理,会坚决与死秩派斗争的只不过是死秩派的反对派,是不想为了登上天边彩虹而丢掉眼前丰厚家当的务实者。

他推断李理和周雨在某种程度上都属于此类。也许在坐标系的具体位置上有所不同,不过肯定都在同一个象限里。能承认这点已经花了他不少时间,因为此前,当他还完全为怒火与怨憎所支配的时期,他只能把这一切都视为是自己和周雨的私人恩怨。他们在长达二十年的友谊中建立了对彼此的理解,而到头来周雨却基于这种深度的理解去否定他,清清楚楚地说明他是危险的、不可信的、需要提防和限制的。这个针对他品质的判断错了吗?最令人厌恶的一点就是,这问题如今已经不可能说清楚了。假如他没有经历养蜂林中的那一夜,没有意识到周雨究竟是怎样看待他,或许他还能有机会证明自己根本不是个危险因素。可是事到如今,由于他彻底领悟了这个判断,而且又是如此的——借李理的那句话说——是如此的怨恨难平,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反而变相证明了他是多么危险、多么不可信任,多么需要加倍地提防和限制。他不再有机会争清楚孰是孰非。这一切已经变成了某种因果纠缠的自我验证预言。

他只能去试着接受这个事实……但是一直到他从篝火的利爪下死里逃生,并且由此获得了生命形式的转变以后,他才真正做到了接受它,并且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得到更准确的答案。不过好在,他拿到了影子的力量来作为心理补偿,因着这种新力量带来的新出路,他已放弃在精神上实现自圆其说,转而尝试去跟这一团混沌的结局和解。他终于能够——尽管只是暂时性、不持久地——把视野从他内心爱憎的捆缚中挣脱出来,往他平素宣称自己毫不关心的外部世界里略微地望一望。在这种观望中没有多少针对他个人的评价,于是他终于看到了对整件事的另一种解读方式:

也许周雨的死并不完全是私人恩怨,不是因为周雨对他的偏见深入骨髓,或是他这个人真的坏得神憎鬼厌……不是诸如此类基于个人能力、品质与关系的理由。倘若把事情放到那个他最厌烦最想视若无物的大背景上,不难得出一个对他而言有点怪异的结论:周雨的死实际上是那种牵连广泛的理念斗争所引发的具体结果,这甚至都可以说是某种星际尺度上的政治斗争;而周雨,基于他自己所选择的立场,站在了比较接近李理与法克的那一边,又基于他个人在这种斗争中所严重欠缺的必要素养与心态,于是就迅速地作为牺牲品被踢出了局。

这答案对他很怪异,是因为他不能想象周雨这个人牵涉入某种类似政治斗争的场景里,而应该像个童话人物似地远离所有这些关乎权力与利益的是是非非,只专注于他自己的学术领域。如果人们说周雨是个好人,那也不过就是从一般意义上的、对普遍个体都能进行的最粗略的道德评估:这个人不贪财、不好色、不违法乱纪、不损人利己、不恃强凌弱……这些评价并不涉及到任何具体的职业或身份,因此拿来赞美别人也万无一失,这种看似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漂亮话却完全忽略了另一些条件,那就是关乎于地位和权力的额外标准。周雨的失败是因为主动站到了根本不应该站的风口浪尖上,并且还在按着那套老学究似的准则行事,光是这种愚蠢就值得被他狠狠地嘲笑。

可是,从事情的另一面看,周雨是故意的;他这个表面上与世无争的发小实际是主动地、自愿地、完全清楚风险地参与了这场神仙级别的政治斗争,因此这已不能够算是无辜受到牵连,而是如假包换地公开站队。公开站队然后遭到清洗。所以,即便这里面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世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他这个人,到头来周雨也难逃一死。这正是所谓的本性难移。

这种纯粹功利化的解读仍然只是他单方面的想象,和他认为周雨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否定他一样。至于真相,或说最能被认可的真相,已经永远不可能从当事人紧闭的嘴里撬出来了。他所能做的只是选择自己相信哪一种。这种关于斗争的新解释(他可以预见李理会很喜欢,并且认定这是他理智回归的表现),尽管可靠性十分存疑,却是一个能够令他从中宽释出去的选择。如果这里头并没有他的存在,没有任何以他的天性弱点作为必不可少的助燃剂才引发的惨烈后果,他才终于可以消除心中的怨怼,只留下纯粹的悲痛。而悲痛,实际上,和怨怒对他的效果恰好相反,是发挥行动力的抑制剂。他也终于能腾出精神想一想李理在湿地秋野上试图给他的那个承诺:他们不是要放弃,只是要等待时机。

假如这不是缓兵之计,不是她即将把他踢到欧洲某个穷乡僻壤去种庄稼的起手式,而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合作,那等于就是说她想要让他也跟着周雨站队。基于他已经具备的这种新身份,有许多事情都会变得不同,也许她就会像当初在蜗角市时所暗示的那样,把她曾经交给周雨的东西转交给他,由他来顶替周雨的位置。这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复仇,尽管具体的实现方式尚且不甚明了,因为他不知道这些斗争的细节。他还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李理跟他签了份财产赠与协议,给了他一个奇奇怪怪的代号和头衔,那么接下来她又想让他做点什么。

也许他们真能做些有意思的事情出来,比如用几十年的时间去研究那座永远不可触及的梦境之城;可能会给阴影之血开发出一些富有建设性的新功能,比如治愈癌症或培养作物;可以严防死守,把赤拉滨那样的外来客阻拦在天外,省得他们再来这里兴风作浪。他可以花上几百年的时间静看秋风吹过荻芦川,验证此世之人将走向何方;而这过程甚至不会很孤独,即便在石颀、俞晓绒、罗骄天……所有这些他认识的人都逝去以后,李理和莫莫罗依然会在。然后,或许有一天荆璜的确会回来,他可以再问问李理他们的时机是否已经到了。

这是一条可能走得通的路……但仍然还有另一种选择。在这世上并不止有一种奇迹。难道周温行没有说过吗?难道冯刍星没有承认过吗?当整个宇宙中的观测者数量足够少、构成足够简单,世界将还原为一种易于解读和调整的形态。届时选择这一立场的有能者将会胜出。它们将知晓许愿机的真面目,就像把精准走动的钟表拆开,把里头的每一个零件拿出来观摩检验,弄清楚它们在整个系统里所起到的作用,以及该如何加以修理和改进;然后,假如它们真的是那样有本领、有追求的家伙,那它们最终还会把钟表按更好的方式装回去,让它再次永不停歇地嘀嗒运转,并且还能将原先错过的时间一圈不落地补上。

这些家伙不在乎什么伦理、规矩或自然法则,它们是旧世界的末日审判官,新世界的尸体复活者……这不就是他需要的那种神力吗?尽管这些人是经由周温行的嘴介绍给他的,可是周温行教给他的许愿机知识比任何一本科普书都实用得多,也从来没直截了当地撒过谎——充其量只是玩弄暗示和文字游戏,这仍然比周雨要更实诚——更何况还有冯刍星这个终极实诚小杂种的验证。这里唯一的风险就是那帮人完全搞错了,它们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聪明,才错误地把一个活体当成了可以任意拆卸的钟表,到头来却发现这种拆解过程完全是不可逆的,于是它们只是单纯地搞出了一场末日。说穿了,那也没什么值得大发牢骚的,做生意总不可能毫无风险。

至于他对这帮人能有什么价值?他知道是有的,尽管暂时还看不明白它将体现在何处,可是这帮人对他似乎不是全无了解,至少周温行对他关注得有点过头了。假如李理没有看错周温行,那么他迟早会派上用场的,在某个足够巧妙的时机,足以让他这样一根没用的棒槌去撬动某个支点。届时他可以提出自己的条件,要求那重新安装好的钟表里必须包含某些旧零件,而它们也没必要对他背信弃义,因为这仅仅只是举手之劳。他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呢?没准得消灭几个中等国家级的人口,得把永光境中的地标性建筑摸上一摸,得让那艘当初把他丢弃在这儿的飞船再也飞不起来……就此刻的心情而言,他不觉得这是个特别糟糕的主意。和冯刍星这种类型的人做同事是件很省心的事,而且这也将成为他对周雨和荆璜的终极报复。你们想靠装傻充愣把局面控制住?那就瞧瞧塞在火药桶里的烟花炸了会是什么样。

这两条路都曾经离他很近,或许一度到了唾手可得的程度。只要循着命运的引力往那些大漩涡中纵身一跳,事情就会往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这些发展甚至可能会很有趣,成为在巨大转折之后变得风格迥异的两种故事——但是它们毕竟都没有发生。

秉承着自身天性与人生际遇的塑造,最终他只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方,在这口被尘世遗忘的幽井之底,等待这个故事即将到来的尾声。没什么可抱怨的,这一切基本是他罪有应得。虽然将故事中断于此会难免显得有些潦草和突兀,但也不失为一条折中之道:既没有对周雨报复得太严厉,也没有叫李理太得意。千万年对于他而言实在太久太慢了,他要在自己尚能维持脾气和理智的时候,在这短暂的朝夕之间解决一切。那已经注定了不可能干得很精细。差不多就得了。他必须承认自己不善于长线经营,只懂得短打快攻。而想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直抵要害,他至少要弄到几张用得上的好牌。影子血可以算是其中的一张,但多半只能用来撬开井口的铁盖子;还有他手里这把剑,这支“魔杖”,它负责解决在那后头的问题。鉴于现在它对他如此有用,他自然也对它另眼相看了。

这东西看上去总是很新——有古董的精巧形制,但不大能看出岁月的痕迹,更像现代工艺的仿制品。不过有一点确实与众不同,那就是此时此刻,在至黑至深的幽井下,他那源自阴影的视觉仍能看见它散发出的朦胧光晕,而不是像凡物般仅有形体轮廓。那种珍珠色的光华如云烟般变幻不定,是他在光天化日下用肉眼瞧不见的。这是否意味着什么?其实也很难说。在影子的感官运用上他仍然只是新学小生。不过最起码这是一种安慰,向他侧面证明这个东西在某些性质上依旧与众不同,即便是在周雨死去以后,它依旧具备那种被冯刍星描述为“灵场特征值异常波动”的特点。通俗来说,它身上可能还有魔力。

他只是不知道这种残留的“魔力”是否还够用,还能施展出它曾经被用来施展的“魔法”(冯刍星不止一次地想跟他解释事情并不是这样运作的,但他根本不在乎,只要不影响他出牌就行)。这把剑曾经是身份与权柄的证明,持有它并为它认可的人将负责看守和管理那座城市的所有门扉——这说法是他从靳妤嘴里听到的,就和周雨死前跟他说的那番话一样,显然也暗示了那座城市并不止一个出入口。它还有另一个很值得琢磨的特性,那就是不能够被偷窃或遗弃;无论现任主人是否同意,只要它还认可着那个负责看守门扉的人,就总会想方设法回到对方身边,活像那种恐怖电影里死缠着人不放的变态鬼娃娃。

然而这东西在他身边时却从未显山露水。它并没有在某个他偶然睡着的夜晚不翼而飞,自己跑到关押冯刍星的山洞里,或是彻底地消失不见——那样他就会认为它是回到了周雨手头。曾有一次他故意把它丢到某片野地里,假装已经把它彻底遗忘,结果好几天后它也还是像块废砖头似地待在原地,而不是瞬移去了某个遥远的幻想世界。假如眼下它的主人仍然是周雨,那就说明连它也不能够返回到那个世界去了。周雨的确实现了他在临终时刻所说的那个保证:最后一条通往梦都的道路已经断绝,因此他甚至敢把大门钥匙直接丢弃在反锁的屋门之外。假如它已经不再把周雨视为主人呢?那么至少它也没有承认冯刍星。谁又知道它是对那小子的哪一部分不满意?没准是因为它的创造者讨厌死秩派,所以连带着这把剑也有一个写着“死秩派及其宠物不得沾边”的隐藏条款,于是认主程序就此卡死了。反正,它现在大概看谁也不顺眼。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对这个结果感到失望,但起码这张牌可以被他稳稳攥住,而不至于在关键时刻突然自己飞走了。只是事情发展到这里却变得有点奇怪,尤其是当他尝试推敲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时,一个有点矛盾的事实浮现了出来:在这盘关于门扉开闭的游戏中,周雨和周温行绝不可能同时胜利。这两人都对自己的成功表现出了巨大的信心,可这两种信心绝不可能同时成立,其中一者将被证明是错误的,他却并不知道该把注压在哪一边。

从纯粹的原始感情出发,他甚至希望周雨是对的,希望这一切的牺牲最起码能换到点什么;也有许多依据能侧面证明周雨是对的,比如这把不再和主人绑在一块儿的魔法剑,还有周雨自个儿的身份——周雨曾经把那么多时间花在那个地方(未来还要更久呢),在那里混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周温行都得承认惹不起他。难道他不应该比周温行更了解那地方的情况吗?他不该很清楚自己真的已经把所有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然后才能来自己的好朋友面前显摆吗?要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出什么差错,那只能说明有些重要事实连周雨也不知道。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看,周温行不像个会搬起石头砸脚的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样的记录。甭管是不是运气和魔法的因素,这怪物似乎干什么都很顺利,最起码不会一败涂地,而“不败”的价值可比“常胜”还要高。还有另一个他之前没怎么仔细考量的问题,那就是这东西究竟已经活了多长时间。

他还没有彻底搞清楚故事的来龙去脉,但可以确定的是周温行诞生的时间不会比荆璜更晚,可能还要早得多,然后这东西死而复生,离开故土后又周游于群星。这一切到底该死地花了多长时间?这东西究竟经历过多少事?考虑到所谓的星层时间差问题,那东西实际经历过的岁月可能已经超过了几千年、几万年……就算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游手好闲或玩物丧志,就像他整宿整宿地玩游戏看电影一样浪费生命,那也足够见识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在那张青春正好的面孔底下藏着的也许是个机心狡诈的万年老怪。而这就不得不让他思考:周雨真的能凭一种极端策略来战胜这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吗?也许这是可能的,他内心情感所偏向的部分坚持这么说。战胜怪物需要的无非是恰到好处的时机与方法。

就在他闯进洞云路206号的那一天,周雨恰好从某次漫长的睡眠中醒来。事后,在那些待在山洞里的日夜里,他时常推想当时周雨究竟在干什么。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周雨正在赶进度——赶着用某种方法把那座城市的通路封死,而当他赶到洞云路时,周雨恰好才给城门砌上最后一块砖、抹上最后一刀水泥,然后大功告成地睁开眼睛,发觉周围黑漆漆的;他躺在那个巨蛋似的舱室里纳闷,觉得这是自己手底下那帮怪咖搞出来的乱子,于是起身走出老巢查看情况,却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他的断头路……可是无论如何,周雨赶上了最后关头。周温行错误估计了对手的行动效率,本以为能让周雨功败垂成,却没有料到这家伙已经在睡梦里把砌刀舞出了火星子——他不知道具体细节,虽然他确实打听过,但没人知道那所谓的“封路”在实操层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冯刍星对此一无所知,连靳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看来这又是个注定无法从死人嘴里撬出来的秘密。

没准周温行会知道细节。他们可以在事情结束以前聊聊这个问题,好让他有机会对这东西大肆嘲笑一番:这下你满意了?谁也没讨到好处。你拿月亮上的花当死亡倒计时,紧赶慢赶地想要催我动手,结果周雨还是比你要快一步。这就叫做八十老娘倒绷婴儿。你这个上班时间还在看闲书的玩意儿怎么会理解加班狂的工作效率?那可是个享年不足三十岁的新脑子,可以在卷生卷死的同时幻想着美好未来,像是跟朋友出去旅游,和老婆一起退休之类的……而你嘛,你对这个世界已经太衰老了,从那死样活气的态度和满身的尸气就看得出来,你这是到了该被优化的年纪了。

届时那头苍老的野兽将会如何回应挑衅呢?也许会不减风度地微笑着,承认自己在计划的细节上没有做好,把时间压得太极限了,也低估了周雨的决心,因此注定只能跟那个睡梦中的亲人永别。如果这东西承认失败时非但没能笑出来,反而急赤白脸七窍生烟,那真是好也没有了。那是他梦里才会出现的大好事。

但他不会抱那么大的期望。他的一生可少有如此级别的适心遂意,更别说还要打赢一个魔法幸运星了。事情还可能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当他嘲笑着宣布对方的失败时,周温行可能只会付之一笑,然后告诉他其实搞错的人是周雨;那座城市根本就没有被完全封死,因为它的城门钥匙还留在人间,眼下所欠缺的不过是个新主人,比如说冯刍星——这不就是他千叮万嘱要冯刍星拿到这把剑的原因吗?否则还会有别的什么解释呢?至于为什么现在剑不在冯刍星手上?没准又是某种神秘莫测的时机或条件问题吧。不管怎样,这剑在周温行眼里可能就是一根够长够结实的硬棒,只需另找一个合适的支点,就能把整座梦境之城撬个底儿掉。

周雨的努力完全就是个笑话——不过这倒也不算彻底的坏消息,如果那座城市真的被周温行掀掉了,没准里头的孤魂野鬼就会跑到阳间来,而为了这个结果他也会立刻改换门庭,跟那东西一起玩他的阴间寻亲与邪神复活。要么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按照原定计划启动井口,把周雨因粗心大意而遗落人间的钥匙丢进岩浆池,证明自己已经跟这件事彻底和解了;这没什么为难的,既然他都已经为周雨找了一堆借口,甚至不惜拉出政治信仰这么一杆大旗,再顺着对方的心意帮点忙也不算什么了。

或者他把这一切全部搞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是他凭着一厢情愿的妄想导演了整出大戏:由于对整个故事背景极度匮乏的认知,他严重高估了这把剑,还有他们这整颗星球的重要性。周雨的死不过是一种暂时性、区域性的结束,周温行其实在别处另有机会,眼下早已出发去另一个新世界了,根本就不知道这颗星球上的后事。而他,由于偏执的幻想与妄自尊大,将注定无果地在井底等待,一直等到绝望为止。

那时或许他依旧会启动核心,让这把剑和自己一起湮没在世界的洪流中,好替周雨补上这最后的一丁点潜在漏洞;也可能他事到临头却不甘就死,设法在李理抓住他以前悄悄溜出了井口,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藏起来,等着一个独自离开这里的机会。他还不确定这种远行是否真的绝对需要一艘船。阿萨巴姆就能靠阴影世界四处流窜,没准他也能开发点奇妙的小本领,独自去别的地方逛一逛,寻找那个从他这儿拿走了东西的怪物。

猜想、猜想、猜想……这所有的未来可能性全都只是猜想。在这孤寂的深渊与坟茔中,他可以一边欣赏自己手头的牌面,一边无止境地猜想下去。在飘忽变幻的众多猜想被真相之手全部戳破以前,这些缤纷绚丽的肥皂泡可以有各式各样的色彩和形状:在至少一半的故事里周雨已经胜利了,而他就只能选择是原谅还是报复;另一半的版本中周温行才是对的,他则要决定自己是背叛还是帮助。他现在的选择可能会决定世界的命运,也可能只是在痴人说梦……但必须承认的是,摆弄这些猜想非常有趣,就像他自己编出来的《一千零一夜》,也许应该叫做《我的一千种人生》,或者《井底谈》、《井穴奇案》……

他简直沉浸在了这个做白日梦的游戏里,就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漫不经心又饶有兴致地翻阅小说,结果发现后半部分的书页是空白的,正邀请阅读者自己亲手来续写后篇。最终他写出来的可能也就是寥寥数行粗陋的草稿,随后就会因劳神费思和枯燥无味而将之丢弃;但是在墨水真正沾到纸面以前,让手里不停地转着笔,脑中遐想万千,心头以为即将涌现出某种藻翰瑶章……那才是最令人醉心喜悦的时刻。一切就要结束了,可是仍未决定要如何结束,未来在此无穷无尽地延伸出去,甚至可以是荒诞不经地延伸出去:他可以现在就走出去,任凭李理把他逮捕,多年以后石颀会跑到欧洲某个最偏远的地方来找他;他还可以拿出那枚短剑的残片,再剖开自己的胸膛,硬把它插进心脏里,制造一起离奇恐怖的深渊密室杀人案,让包括李理在内的任何名侦探都摸不着头脑;他要溜出去找冯刍星,去讨要那个据说可以制造出“观测者”的机器蓝图,然后花个几百年时间把它造出来,要求那名观测者帮忙复活周雨。

只要他还掌握着“现在”这根线头,就能任意地编织出各种款式的未来。尽管这些都是如梦幻泡影般的妄想,而现实的巨大磁场将把他这枚属性确凿的小磁针调转到那唯一正确的方向,亦如水会自动选择最优的路径流入大海,不过正因想象了这些脱离趋势必然性的可能,他才更深切地知晓自己何以走到如今的结局。他怀着近乎陌生的眼光打量自我,从未感到像此刻这样事不关己,却也从未这样真实地活着。当那种对抗着他眼下选择的潜在意识,那种不肯果断弃笔掩卷的存在本能向他大声诘问,质疑为什么不能选那些看似荒唐却更有趣的路时,他可以清楚地作出回答:

这故事只有一个最有效、最令人满意的解法,没有其他的选择。关于前头所幻想的种种选择,那些纯粹编造出来的顶着他名义的人生,他可以再继续编写下去:走出井口后他放弃了抵抗,李理就把他送到欧洲某个风光优美而人烟稀少的地方,避人耳目又便于管控;等他忘却往事的阴翳以后,有一天石颀出现在他的屋前,他们可以沿着田野散步,谈论在他们不欢而散那一日后发生的种种;他将自己所知道的真相慢慢地告诉了她,在经过相当长时间的考虑后,她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并且决定让时间来证明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于是一年又一年,他们在四季变幻的田野上散步,除了偶尔有外来观光的年轻人(也许莫莫罗也会混在里头呢!)证明社会已新陈代谢过多少轮,他们很少会意识到外界的变化。考虑到某些难以估量的生物学问题,他们能有后代的概率已经不高,这对他来说无关痛痒,李理可能会提供某些技术支持,或者他们可以直接领养,纯看石颀的心情。有一天早晨他走出屋门,凝望着朦胧天光下泛着青灰色的田地,想起他曾经在秋野上向李理提出的问题;当他久久出神时石颀走到他身边,问他这会儿正在想什么,于是他也把同样的问题抛给石颀:如果人的本性不能够拥抱永恒,那我们究竟能追求什么?那时石颀会握住他的手,他能察觉到她掌心的粗糙,能看清她脸上的皱纹。她回答说:我们还有彼此。

——然而,他并没有主动从井中出去,也从未有机会再见到活着的石颀。他最终没有启动牵引井的原因对李理而言是个难解的谜。也许是那场烧毁了玉米田的危险决斗令他幡然悔悟,迷途知返;也许在一夜等待后,周温行迟迟没有现身,让他成了全世界最尴尬的笑柄。他没有勇气爬出井去面对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可也舍不得彻底自我了断,因此采取了最懦弱的折中方案:他先服下大量止痛药,然后挖开自己的胸膛,把那枚短剑的碎片插到心脏上。当李理派人来井底查看情况时,所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靠挺尸来逃避责任的玩意儿。考虑到剑刃碎片的脆弱与受血者的难以控制,她忍着骂人的冲动把他运出去,丢在某个与世隔绝的实验室里;然后她开始着手实现当初她给的承诺,要让他睁眼时能看见一个更好的世界。

这样贻笑大方的事也没有发生。他确实从井里出去了,却根本没有通知李理。大团圆或荒诞喜剧不是他的口味,因此他立志于实现最终极的报复。在井底,他可能秘密地和周温行见了面,得到了那东西提供的帮助。他在最后期限到来前赶到关押冯刍星的山洞(或许靠着潜进飞机或火车里吧),抢走了那份他一度听说却没有立刻产生兴趣的设计图。冯刍星不会向他隐瞒图纸的解锁密码,因为制造“观测者”毫无疑问是一种帮助死秩派的行为,必定将遭到李理的反对。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他首先要隐匿躲藏,接着则是搜罗人才和资源,每一步都要逃脱她的追查,或者干脆想方设法将她困到海沟底下。要花费数百年甚至千年的时间才能造出那台机器,奉上合适的祭品,让赋予智慧的神使降临……契约既成,他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哪怕届时世界已沦为火海废墟。

这些情节发展足够有趣吗?足够织出一匹华锦、谱出一曲绝唱吗?他问那个心有不甘的自己,你以为这里头的哪个版本才配得上你呢?人的喜剧,人的悲剧,人的闹剧……他可以不停地让这些故事翻转下去,让陈旧套路与连篇废话填满所有的空白页,直到只剩下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空白,意犹未尽的续写者才不得不仓促结局。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所有的潦草收尾都是一样的。当你献祭过七种血液,走入过篝火的影子,在那花园中见到了死神的面容,结局就已经确定了:

在一个凄凉苦闷的黄昏,他从田野间归来,惊觉屋舍里异常寂静。他四处呼喊,寻觅石颀的身影。她年纪已很大了,不可能无故跑到荒地或树林里去。可是她竟然不在屋中。他又跑到屋外细细勘察,却看见草丛里沾上的零星血迹,一路通往田野尽头的幽林……扮作野兽姿态的死神又回来了。那时他将深恨自己的选择,深恨自己用数十年的安宁来铸成那一瞬间最深重最绝望的痛苦。

这一切最好从不发生。从一开始就不要去尝试。他将永远地沉睡,直到更美好的新世界到来。由于那是一场无梦的睡眠,他不会落到群虫噪鸣的海洋里去,既无痛苦也无喜悦,感觉就像是闭上眼一秒又马上睁开,天地便换了番气象——然而,并不是李理承诺给他的那一种。他所看见的是一片燃烧中的废土,一团即将被吹散入宇宙的星尘。李理不在了。莫莫罗也不在了。在他酣然入睡之际,死神已来过了。他只来得及见证最后一刻。

闭耳塞听并不是好策略。与其坐以待毙,他更应该掌握主动权。如果他的思想足够灵活,就会承认一个受血者同盟对现在的他是很有用的。如果他利用好了周温行,没准可以像当初的冯刍星那样解决烦恼——那东西的确很乐于助人,谁又能否认这点呢?在与李理漫长的对抗中,他的经验与能力不断增长,狡诈和冷血亦然。等成功搭建出那台造梦机器时,他手中已沾满他人的血汗和泪水。但他没有分毫愧悔,因为从事情的一开始他就不是为了实现任何人的救赎,而是为了发泄怨恨。那个被召唤来的小鬼听取了他的要求,同意在合适的条件下满足他的愿望。他可以赢得这场游戏的大胜,只要他能配合他们拿到那条灭世魔咒……正因如此,曾经帮助他战胜李理的死神又在最后关头背叛了他。他们不过是在短期目标上利益一致,到头来终究水火不容。

这就是注定的结局。在篝火之影延伸出的道路尽头,那片晦暗而缤纷的花园里,一个象征死亡的怪物长久等待着他。它被放置在那儿就是为了等他。在秋野荻川上,他并没有把全部的故事都告诉李理,没有向她描述那怪物嶙峋怪异的轮廓与缠绕在类似左手部位上的阴影。它从花园的泥沼深处爬出来后就一直追赶他,驱逐他。这是其他实验者从未遇到过的情况,而他对此毫无反抗之力,因为只要他们离得足够近,只要他试图去看清那东西的面孔,他的思维就震荡得像一个落进洗衣机滚筒里的铃铛球,内部充斥着它咆哮时的余音;他不仅仅感到思绪的错乱,连记忆也变成了一团乱麻……那怪物正在消融他的自我,因此他必须要在它得手前逃走。

在花园与阴影之原的分野处,淡白色的溪流蜿蜒环绕,成为两者的边界线。他踉跄地、手脚并用地越过水流,逃入他来时经过的阴影中。当园中的暗芳幽氛在边界外淡去时,他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于是回过头去看那个追赶他的怪物。他看见对方驻足于溪流边,脚底的影子长长地延伸入河流中,随后鱼跃般扑向他的眼睛。他竭力想躲避,那寒冷潮湿的影子却仍然落在了脸上。在那一瞬间,众多命运支流的终景从眼前流淌而过……被困囿于园中的怪物,还有流窜在林外的野兽……它们是同一个谜题的正反两面,因与果的错乱循环。它们是阿修罗和毕舍遮。

他尖叫着从篝火边醒来时,那些预见性的景象随着时日而淡去,只剩下脸上的痕迹提醒他梦中所见。那些故事可能全都是虚假的,是园中之物为他编造的幻觉,然而憎恶之情已根植于心中。除非他将问题从源头解决,否则那种感觉、那股对于未来幻景的恐惧将会延续下去,历久弥新,永不褪色。这就是他越过花园之墙后招来的诅咒。他可以暂时地逃走,但那恐惧与憎恨将会一直纠缠他,并且由于丧失了从尘世退场的主动权,幻象的折磨将会持续增强,直至无以复加。

这就是最好的出路。眼前,在这井口通往的世界汪洋中,一切诅咒与祝福都荡然无存。他要砍掉故事中间所有的波澜曲折,省掉一切无谓的损失和痛苦,直奔那注定要收束在一个地方的结尾。那留在林子外头的死神必须被解决……可这件事究竟是谁起的头呢?如果这又是一个无法理清责任的自我验证预言,那么至少,那个明知后果却故意将预言抛出来的人——那个将幻象展示给他的园中怪物又为何这么做?

罗彬瀚突然从沉思中惊醒。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但还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在影子所能触及的最远边界上,林外的阿修罗已然到来。

? ?大家520快乐。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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