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符峰之巅,天地间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哈欠。
这声音不似凡俗生灵困倦时所发,更像是一方沉睡百年的天地意志,在幽深之处缓缓舒展了筋骨。
微不可察的道韵涟漪扩散开来,山间的风停了,流云凝滞,连光阴的流淌都仿佛慢了一瞬。
梨树繁茂的枝丫间,一道巴掌大的小小身影正抱着一根枝条酣睡,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道韵涟漪拂过,小小身影顿时一个趔趄,从梦中惊醒,险些跌落。
钱梨揉着惺忪睡眼,小脸蛋上满是迷糊,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骨碌爬起,顺着粗糙的树干蹦蹦跳跳,轻盈地落在地面。
一只通体金黄、油光水滑的花栗鼠跟在她身后,吱吱叫唤了两声,蓬松的大尾巴紧张地竖起,四下张望。
一人一鼠来到那座破败得仿佛随时会塌掉的祠庙门口,安静等待。
不多时。
“吱呀——”
腐朽的木门向内推开,一袭再无半点杂色的墨衫身影缓缓走出。
来人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唯有眉心处一抹深沉的枣红印记,在晨曦微光里流转着奇异华彩,仿佛蕴藏着一方星辰寂灭的缩影,为其平添几分非人的神异。
钱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哈哈笑着,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柳相宽阔的肩头,熟稔地一屁股坐下。
“大白蛇,成了没?”
对于柳相沉睡百年所追寻的第二梦,钱梨不懂,也不想懂。
那些玄之又玄的大道感悟,听着就让人犯困。
不过梦里面的故事,钱梨却是好奇得紧,就像街角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小娃娃,总惦记着下回分解的精彩。
柳相笑着点头,嗓音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却温和。
“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等有空了我讲给你听。不过现在嘛,得先去去做些事情。”
这场第二梦,介于虚幻与现实之间,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
有些类似那佛道两位古仙的存世之法,于寂灭中观想,于虚无中存真,但根源上却有着本质区别。
梦境里,柳相以一个绝对旁观者的身份,见到了万里之外,云海之上的神霄宗。
还见到了那个不再憨傻的傻大个儿,张蛟。
柳相并未干涉,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一个灵魂如何在命运的洪流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自己就是天道,冷漠地注视着众生,却又从中窥见了一丝自己从未想过的可能。
钱梨乖巧点头,小手朝着还在地上探头探脑的花栗鼠挥了挥。
那只已经成精多年,却始终未曾化形的花栗鼠小眼珠滴溜溜转动,蓬松的尾巴摇晃两下,像是听懂了吩咐,转身一溜烟,顺着梨树重新爬上枝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觉去咯。
柳相带着肩头的钱梨,身形一晃。
只是脚下的影子淡了一分,再凝实时,已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南方群山之中。
空间在他脚下,温顺得如同一张可以随意折叠的画卷。
十万大山,古老而莽荒。
此地的天地灵气充裕得近乎奢侈,在深谷幽壑之中,灵气甚至凝结成肉眼可见的淡白色雾霭,随风流淌,如同人间仙境。
无数天材地宝在其中悄然生长,吸纳日月精华,静待着属于自己的缘法。
不过到了柳相这个境界,又是天生地养的蛮妖,寻常仙材灵药于他而言,与路边野草无异,压根儿看不上眼。
自陆鸢始,及至柳相,两代大山之主都有意地压制着这片山脉。
灵气虽浓,却不允许山野精怪轻易成气候。
如同一张笼罩天地的巨网,将所有不安分的念头都摁死在萌芽之中。
能够在这种环境下,依旧强行破开某种心中障,修出灵智的妖,都算是天赋异禀,根性不凡。
譬如臧符峰上的花栗鼠,譬如那头跟随张蛟行走的黑虎於菟,还有那条盘踞在某处深潭水底,始终不曾出世的青蛇。
妖修,人修,本质上都是一种对于天地灵气的汲取与损耗。
十万大山被柳相划为禁区,禁止人类修士深入,又在山君意志下有意镇压本土精怪的修行。
这便导致了一个结果。
天地灵气浓而不散,千年以来,山中所孕育的天材地宝数量越来越多。
仙材灵药成熟后,其精气又会反哺天地,天地则孕育出更为神异的灵宝,彼此互相成就。
长此以往,此地的山根水运愈发高涨,十万大山之中,自然而然便会形成那么几座钟灵毓秀,足以匹配外界那些顶级洞天福地的山头地段。
柳相最开始下山时,就有过疑惑。
对于任何修士精怪来说,这十万大山就是一座天然的无上修行道场,怎会千年以来都没有其他大妖或者地仙前来占据一隅之地?
直到陆鸢为他解答。
千年之前,那场由道门、补天教与大渊皇朝共同签订的契约之中,便有这样一条秘而不宣的条款。
“以山养山,以山成仙门,结两教之力,再为大山镇守五百年。”
为他人做嫁衣。
这话听上去刺耳,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陆鸢与柳相现在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为将来能为镇压再添上一道坚实的屏障。
如今,四百年光阴渡口来临,天王山格局也要发生改变。
“两宗开辟下宗选址,可是天下头等大事。我这个做山君的,再怎么着也得先替两家把把关才是。”
柳相心念一动。
刹那间,他的神意无限拔高,脱离了肉身的桎梏,与整座十万大山融为一体。
整座天王山更南方的广袤山脉,在他意念中化作一幅无比清晰、无比立体的堪舆走势图。
其版图之辽阔,甚至可以媲美整个大庆王朝的疆域。
山川的骨架,岩石的脉络,草木的颜色,尽数褪去。
唯有最本源的山根水运,天地灵气的流向,天材地宝的光华,以及那些缥缈无形的机缘福运,在他眼中清晰呈现,如掌上观纹。
自然,还有那个白骨道主占据的山头,如今已经被正式命名为“重楼障”。山头煞气与灵气交织,自成一派诡异格局,倒也是一座难得的修行福地。
柳相瞥了一眼,便懒得再去管。
在脑海中那幅巨大的灵气堪舆图上,确定下几处灵机最为旺盛、地脉最为稳固的适宜之地。
转瞬之间,他们已出现在某座孤悬万仞的山崖畔。
此地山势渺渺,云海苍苍,脚下是翻涌不休的云涛,仿佛置身于天界琼楼。
柳相随手从崖畔一株形似兰草的植物上,摘下一片叶子。
此物名为“九叶沐阳”,通体晶莹剔透,叶片上天然生有九道金色纹路,乃是吸纳了千年日精才得以长成,纯粹磅礴,是一味极为难得的炼体仙材。
随手将这片在外界足以引起无数修士争抢的仙叶递给钱梨当零嘴。
柳相笑问,“你看这座山,起个什么名字好?”
钱梨抱着比自己还大的叶子啃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涌遍全身,舒服得眯起了眼。
她杵着腮帮,环顾四周,看着脚下奔腾的云海与天边初升的朝阳,歪着脑袋。
“这里总是有云,又能看到太阳,就叫……朝云崖!”
柳相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可以。”
身形再闪,两人已到了一处深谷之中。
一道千丈宽的银色匹练从天而降,轰然砸入谷底深潭,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虹光,经年不散,如同一座横跨山谷的仙桥。
钱梨看得眼睛发亮,拍着小手。
“这里有彩虹,还有大瀑布,就叫虹瀑谷!”
第三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翠绿竹海。每一根竹子都有合抱之粗,高耸入云,竹叶青翠欲滴。山风穿林而过,吹动万顷竹涛,发出沙沙声响,宛如天籁。
林间灵气浓郁,锋锐而纯粹,适合剑修一脉静心养气。
“云竹峰!”钱梨抢着说,生怕柳相不问她。
第四处,是一座孤高的山巅。
山顶平坦开阔,宛若被人一剑削平。四周云雾缭绕,而山顶之上,却是终年飘雪。
那雪花晶莹剔透,并非凡水凝结,而是至寒的灵气所化,落地不化,积了厚厚一层。
钱梨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红,吐了口白气。
“雪下得这么大,天又这么晴,就叫雪霁台吧。”
第五处,是一片浩渺无垠的大湖。
湖水静谧如镜,倒映着苍穹,清澈得能看到湖底游鱼。
湖心处有一座小岛,古木参天,灵气汇聚。
整片湖面常年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波,如梦似幻。
“烟波湖!”
将几处最好的地方都巡视了一遍,一切做完。
柳相立于烟波湖畔,望着这片被自己守护了四百年的壮丽山河,心中一片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水草的清香与浓郁的灵机。
揉了揉钱梨的小脑袋,柳相笑眯起眼来。
“以后可就要辛苦你了。”
“没得事!”
钱梨含糊不清回答着,小小的身子坐在柳相肩头,两条小腿一晃一晃,嘴里还嚼着那片九叶沐阳,满脸都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