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的行为是大胆的,是疯狂的,落在众乡绅眼中,更是要命的。
乡绅的财富从何而来?
通过合理却不合法,乃至不合理且不合法的方式,对百姓敲骨吸髓而来。
只是当混浊成为常态之后,再加上没有合理且有效的方法反抗,百姓只能逐渐忍受,接受,麻木……
最终,一直被盘剥。
可现在,海瑞却在教他们反抗,教他们如何反抗。
于乡绅而言,这都不是鱼肉了,而是要他们的命!
乡绅怒了,也怂了。
地头蛇的他们,祖祖辈辈阔过来的他们,什么样的知县没见过?
但这样的知县,是真的没见过!
不过在他们看来,没有人能抵抗金钱的诱惑、能抵抗权力的诱惑、能抵抗美色的诱惑。
于是,金银,美女,耕地……大把的送给海瑞,同时还表示,在淳安这地界儿,海老爷就是天,海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谁敢不服,不用海老爷出手,俺们都不让他好过。
这个诱惑太大了。
只要这些乡绅站在海瑞一边,无脑支持他的任何命令,那海瑞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淳安皇帝!
当然了,如此只为麻痹海瑞,只为暂时稳住海瑞。
朝廷已经开始调查了,锦衣卫指挥使都出动了,海瑞早晚要倒血霉,且先让其得意一下,事后,送出去的东西不仅能全数收回,还能置海瑞于死地。
现在送的礼,届时便是海瑞鱼肉乡绅的铁证!
这个如意算盘打的极好。如此诱惑,放眼整个大明天下,又有谁人能够抵挡?
然,海瑞就是顶住了。
不仅顶住了,还反过来将了乡绅一军。
海瑞直接将其行为定性于行贿,赃款一个子儿不退,且还将乡绅派来行贿的人给抓了。
这一次,淳安的诸多乡绅是真的要对海瑞动刀了,字面意思上的动刀。
——要海瑞的命!
这个人做事太绝,油盐不进不说,还完全不给活路。
杀官形同造反。不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乡绅也不敢冒这个风险,可现在……他们已然没的选了。
朝廷是派了人来查,可沈炼才是重点调查目标,而不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乡绅们上头有人,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也知晓,他们撑不到海瑞被调查的那一天。
再不采取行动,不出两个月,他们就会被吃干抹净。
新官上任的海瑞,仅用了数月时间,就达成了淳安乡绅、淳安佐官、吏员,苦他久矣的成就。
端的不凡!
不过,海瑞虽莽,却不是没脑子的莽,他十分清楚乡绅对他的痛恨,也十分清楚乡绅的能量,更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
于是海瑞出行都带着戚继光的亲兵,并要求戚继光的亲兵与他同住,甚至要求两人轮换守夜。
两个亲兵对此很无语。
这个海知县可真不客气,牛马还有打盹的时候呢,虽然戚大人派他们来,就是为了保护海瑞。
碍于军令,再加上海瑞虽然抠门,但对他们二人的起食饮居,却给予了能力之内最大限度的慷慨,便也将就着认了。
乡绅想海瑞死,却不会自己动手,再加上海瑞的谨慎小心,并没有给贼人可乘之机。
不过,海瑞相安无事,乡绅可就惨了。
以前百姓不敢反抗,不懂的反抗,不懂的如何反抗;可现在不同了,海老爷教他们反抗,教他们如何反抗,并坚定的告诉他们要反抗,反抗是对的。且从本质出发,给他们算了一笔账,将土地投献给乡绅,远没有自己种来的划算……
于是,乡绅们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开始有百姓找他们要回自己投献的耕地……
许多事,一直没人去做,是因为不敢打破规矩,可一旦有人带了头去做,且没有为此付出惨痛代价之后,恐惧心理便不复存在了。
而且很容易就能形成连锁效应。
海老爷为他们做主,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当越来越多的百姓结成队伍去要回自己耕地时,乡绅们就无能为力了。
与此同时,事情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当投献乡绅耕地的百姓,组团去要回自己耕地的时候,一些个把土地变卖给乡绅的百姓,也开始浑水摸鱼,去要回本已不属于自己的耕地。
这一下,可真就是鱼肉乡绅了。
再贪婪、再奸恶的乡绅,兼并土地也是需要成本的,并非无本买卖。
可现在许多淳安百姓,却是打着浑水摸鱼的算盘,行明抢之事,这如何能忍?
然而,当乡绅们面对一群穿着粗布衣衫,肤色黝黑,双目赤红的庄稼汉时,他们怕了,真的怕了。
怕百姓与他们拼命!
怕百姓喊出那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放下对海瑞的一切恩怨,求海老爷为他们做主。
百姓受压迫习惯了,见乡绅们开始讲道理,顿时欣喜若狂,也求着海老爷为他们做主。
他们也相信海老爷能为他们做主!
紧接着,之前默许百姓胡闹的海瑞,便紧急发布声明:有冤屈,来衙门,凡有聚众闹事者,严惩不贷!
如此一来,浑水摸鱼的百姓也只好偃旗息鼓……
就这样,海瑞用自己的方式,实质意义上成为了淳安一县的土皇帝。
没有和光同尘,更没有同流合污,海瑞通过一系列手段,成为了淳安的天。
从县丞、主簿、典史,到各房吏员,再到乡绅,都十分不爽海瑞,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只能尊海瑞为淳安的天。
因为百姓只认海瑞。而获得了无数民心的海瑞,已真正意义上无敌。
如今的乡绅,甚至都不寄期望于海瑞与他们统一战线了,只希望海瑞能少鱼肉一下他们便好……
县衙。
“海老爷,请为小民做主啊……”
“海老爷,也请为小民做主啊……”
乡绅被告不算稀奇,不过作为被告的乡绅,除非是影响恶劣的人命事件,不然,根本不会来县衙。
可如今,他们不仅来了,还跪了,不仅跪了,还哭了……
今时今日的淳安,面对堂上的海老爷,傲慢的乡绅不再傲慢,享受特权的乡绅不再有任何特权。
海瑞瞧着这一幕,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了少许。
海瑞轻轻一拍惊堂木,原告的百姓顿时止住了哭声,被告的乡绅,也不情不愿的闭了嘴。
海瑞不疾不徐地取出原告递交的文书,念道:“嘉靖三十五年,收王大柱贫田六亩,此六亩贫田仍由王大柱耕种,粮食收成需上交刘员外每亩半石,赋税由刘员外代缴朝廷……”
海瑞晃了晃手中文书,淡淡道:“刘石,白纸黑字,还画了押,你还有何话要说?”
刘石:“海老爷,这是王大柱伪造的,上面的押根本不是小民画的。”
王大柱:“海老爷,不是小民伪造的,小民哪里能写得这样一手好字啊?至于画押之人,草民也不确定是不是刘员外。”
刘石:“海老爷办案一向讲证据,若人人都如你这般,那整个淳安的耕地,都不够你们分的!”
王大柱不知如何辩解,只一味的磕头,求海老爷为他做主。
刘石不慌不忙,暗暗得意。
却见海老爷一拍惊堂木,道:“带证人。”
少顷,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被衙役带进大堂。
“小民给海老爷磕头了。”
海瑞又取出一张文书,念道:“嘉靖三十六年,收张三喜贫田四亩,此四亩贫田仍有张三喜耕种,粮食收成需上交刘员外每亩半石,赋税由刘员外代缴朝廷……可对?”
“是的海老爷。”
海瑞点点头,又重新念了一遍刚才那张文书,问道:“你与王大柱同为刘员外家的佃户,你说王大柱的文书是真是假?”
“真的,是真的。”张三喜连连点头。
刘石有些怒了:“海老爷如此办案,小民不服。”
海瑞神情不变,淡淡道:“带证人!”
接着,再拿起一张文书,继续念……
就这样,刘石家的佃户一个又一个,很快就跪满了公堂,他们相互作证,并言之有物的讲述投献经过……
可刘石就是咬死不认。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还田于民,百姓想用文书来充当凭据,可谓是难如登天。
在刘石看来,没有铁证,海瑞也没办法直接断案。
谁让他自诩青天大老爷呢?
不过,海瑞要是这么容易对付,事情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了。
“刘石,你确定这文书是假的?”
“小民确定。”
“好!”海瑞淡淡说道,“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么多百姓的田,可不能因为一个证据不足,就草草了结。你就那么笃信,你做的天衣无缝?”
“小民……”
“欺诈知县可是重罪!”海瑞冷冷道,“待本官查实,你刘石就不是还田那么简单了,还是说,你觉得受你压榨的淳安百姓,都会选择帮你欺瞒本官?帮你作伪证?亦或说,你觉得本官没能力查到实质证据?还是……你认为本官会对你网开一面?”
刘石一凛,想到海瑞的恐怖手腕,想到海瑞的狠辣作风,想到真逼急了这些百姓的后果……终究是软弱了下来,嗫嚅着说:
“海老爷恕罪,小民年纪大了,有些事记不清楚了,可能……他们的文书是真的吧,小民家大业大,人丁兴旺,也不是事事亲力亲为……”
海瑞不理会这些,只是道:“那就去核实!”
顿了下,凛然道:“我海瑞没想过活着离开淳安,请你,请你们记住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