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
苏皖巡抚衙门。
书房,陆炳、沈炼相对而坐。
“纯甫,这件事闹大了。”陆炳神情凝重,“本来,只需走一个过场,可淳安百姓的暴乱,注定了没办法再轻拿轻放。”
二人私交甚笃,陆炳不瞒沈炼,沈炼也不瞒陆炳。
“东湖兄,我想保一保海瑞。”
陆炳皱眉,叱道:“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
沈炼说道:“这个节骨眼儿,海瑞若是死了,淳安少不得还有第二场暴乱。”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陆炳冷声道,“你现在的想法很危险,于朝廷而言,于大明而言,维稳才是最重要的,大明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纵观历史,大明已经非常好了,百姓的生活也远高于历朝历代,你莫要自误!”
“就不能再好一点吗?”
“呵,你真是天真。”陆炳冷笑,“这世上哪来的绝对公平?退一万步说,即便大明存在严重的问题,他海瑞也不能这么做!”
“记住,秩序才是最重要的,再坏的秩序,也总比无序要强,要强上一万倍!”
陆炳冷哼,“这个海瑞在引导大明走向无序,仅是这一点,他就该死!”
沈炼做了个深呼吸,叹道:“若是海瑞就这么死了,往大处说,大明就丧失了一次纠错的良机,往小处说,清丈田亩会沦为走过场。”
“这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
陆炳有些烦躁的说,“在其位,谋其政,我是锦衣卫指挥使,我的职责是维护皇权,稳定秩序;至于这个海瑞,或许他是一心为民,或许他是一心为国,可这不妨碍他得死。”
“如若如此,岂不寒凉了人心?”
“沈炼,作为朋友,作为你曾经的上官,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我奉劝你一句,不要管海瑞的事。”
陆炳一脸恨铁不成钢,训斥道,“你当你是谁?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别搞笑了,官场上,权力场上,政治场上,从没有好人好报。”
沈炼沉默了。
陆炳呼了口气,道:“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没有这档子事儿,你的僭越之罪不是罪,可有了这档子事儿,你的僭越之罪……就有待商榷了。”
沈炼不做反驳,这是事实。
“皇上会不会召我进京?”
“极有可能。”陆炳叹道,“若是普通的暴乱,别说死了三百余人,就是三千,也不会震动朝野,可这不是普通暴乱,是下位者向上位者发起挑战,影响太大了,这个海瑞……真是个无法无天,又蠢又直的莽夫。这次,你和戚继光都要受他牵连。”
沈炼微微变了神色,道:“戚继光对东南,可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陆炳点点头:“你知道,太上皇和皇上更知道,戚继光当不会被过分严惩,不过你……就不一样了,浙江的大员对你咬牙切齿,京中的大员亦不满你的行为,少不得借题发挥,你还是想想如何为自己辩白吧。”
顿了顿,“如我所料不差,圣旨很快就来了。”
沈炼轻轻点头。
“东湖兄,我想给戚继光去封信。”
“我劝你不要去信,海瑞救不了,也不能救,而且也没时间了。”陆炳无奈道,“这么大的事,戚继光不敢隐瞒,也不能隐瞒,这会儿,厂卫定然已经火速出动,你真就是有锦囊妙计,也来不及了。不如什么都不做,至少还落个清白。”
“可是……”
“沈炼,我现在就可以羁押你。”陆炳没了耐心,冷冷道,“你要知道,我是来查你的!说话难听,你受着。”
沈炼苦笑点头。
这时,外面响起锦衣百户的声音:“指挥使大人,钦差到了,要见您和沈大人。”
二人一怔。
“这就来。”陆炳回了句,看向沈炼,“这下知道八百里加急的含金量了吧?”
沈炼叹息一声,起身随陆炳一起走出书房。
与此同时,淳安的海瑞和戚继光,也接到了圣旨。
戚继光接的旨意是回京述职。
海瑞接到的旨意是槛送京师。
于是乎,
戚继光押着海瑞,陆炳押着沈炼,赶赴京师……
清丈田亩并未停滞,可随着关键人物的进京,也逐渐沦为了走过场。
……
九月底。
官职不同、职责不同的三人,不约而同的在同一日抵达京师。
戚继光、沈炼住进了会同馆,戚继光可以自由出入,沈炼则被禁了足,至于海瑞……住进了刑部大牢。
海瑞有些意外,竟然不是昭狱?
他倒是既来之,则安之,该吃吃、该喝喝,完全没有死到临头的惶恐……
不用再操劳,也不用受刑,日子竟意外的舒心。
至于自己的结局,海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自然不会为此忧心。
反倒是把他下大狱的皇帝,以及诸多大员,一阵发愁……
杀海瑞不过一句话的事,可杀了海瑞之后呢?
淳安发生的事没办法一笔揭过,必须要定性。
可直接杀了海瑞,这个定性就只能往严上靠。
淳安的百姓,会不会因此再发动第二次暴乱?
事态会不会再一次扩大?
皇帝心中没底,一众大员亦然。
诚然,淳安只是一个县,即便全县暴乱起来,于朝廷而言,亦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已经被点燃的愤怒情绪,必定空前暴涨。
淳安地处江南,属杭州府辖下,算是比较富庶的县了,连淳安这样的县都暴乱,大明诸多不如淳安的县又会如何?
要知道,情绪是会传染的。
哪怕全面暴乱的可能性极小极小,可也没人敢赌。
经过内阁、六部的一思再思,再思三思,最终,确定了一个可以将不良影响力降到最低的计策。
海瑞要杀!
但要海瑞主动认罪,并深刻忏悔,一人扛下所有之后,再杀!
如此才能平息事态,才能重新回归正轨。
至于沈炼……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就差明说:沈炼我保了。
阁部诸多大佬,也不好太不给这个三公兼三孤面子,况且,锦衣卫还有监察百官之权。
于是,对沈炼大多是口头上的弹劾与谴责,没人置沈炼于死地。
众大员更在意的还是海瑞,亦或说,平息海瑞制造的祸乱根源。
这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干的事着实让他们震悚。
刑部大牢。
张居正带着徐阶的任务,带着阁部诸多大员的期许,来此见海瑞。
张居正自我介绍:“我是户部侍郎张居正,奉命审淳安暴乱,还请海知县配合。”
海瑞行了一礼,道:“张侍郎请问,下官知无不言。”
“下官?”
张居正挑了挑眉,呵呵道,“海知县似乎应该自称罪员。”
“海瑞不觉自己有罪!”海瑞躬身一揖,“还请张侍郎明示。”
张居正愣了下,随即呵呵笑了:
“既然你强说自己没罪,那你如何证明你没罪?”
海瑞:“既然张侍郎说下官有罪,那张侍郎如何证明下官有罪?”
张居正嗤笑笑,道:“淳安百姓与诸多乡绅打生打死可是真?”
“是!”
“你可是淳安知县?”
“是!”
“那你可有罪?”
海瑞默了下,道:“淳安百姓淳朴,非是不服管教的刁民,与乡绅打生打死,也是因为乡绅先下死手在前,非百姓之过。”
张居正:“我大明立国近两百年,淳安不知经历多少知县,期间一直太平,你初一上任,淳安便生了暴乱,总不是你运气差吧?”
“太平不代表没有问题。”海瑞说道,“如若有问题却坐视不理,岂不枉读了圣贤书?岂不白糟蹋了朝廷俸禄?”
“你的意思是,就你发现了弊政?”
“非也。”海瑞摇头,“弊政就在那里,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没人去解决,没人想解决。”
“这么说,你自诩贤臣了。”
“张侍郎美言了。”
张居正笑了笑,道:“所以,你压根不觉得自己有罪?”
海瑞平静说道:“如果解决大明之弊政也是罪,那海瑞便是有罪吧。”
海瑞不怕死,可若能不死,自然也不想死。
他不是没有脑子的莽夫,他清楚,朝廷不能轻易杀他。
认罪必死,不认,或可一生。
张居正也不生气,继续公事公办的审问:
“我大明千余县,人人如你这般,我大明又当如何?请海知县正面回答本官这个问题!”
海瑞沉默了,沉默了许久。
“立时天下大乱!”
张居正不想海瑞竟如此痛快,明知是坑,还心甘情愿地往里跳。
这让他不禁升起一股异样情绪,语气不自觉缓和了几分:
“既如此,你何以无罪?”
“因为海瑞只是个知县,在其位,谋其政,一县之地如此,并不会天下大乱。”
“你这是诡辩!”张居正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千余知县不效仿你,千余县之百姓,却极有可能效仿你,一旦失控,还会是天下大乱。”
海瑞不答反问:“尚未发生的事,也可以定海瑞的罪?如若可以,海瑞无话可说!”
张居正看向一边的书办,道:“都记录在案了?”
“是,张大人。”
张居正微微点头,又看了海瑞一眼,道:“今日先到这里,你休息吧。”
海瑞怔然。
全然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轻易地放过了他。
哪怕只是暂时性的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