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当然知道李青的话中意思,默了下,轻轻颔首:
“知道了,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冯保微微松了口气。
同时,他也有些诧异,皇上竟然没有问永青侯和不列颠女王的那些二三事。
黄锦笑呵呵道:“李青还是有品的,既然这样说,就一定会尽早回来。”
朱厚熜斜睨了他一眼,嗤笑道:“朕记得,李没品的外号,就是你给起的吧?”
“啊?这……”黄锦大窘,讪讪道,“奴婢……奴婢只是不忿他当初对太上皇您不恭,故才给他起了没品的外号,呵呵……做不得真,李青人品还是有的。”
“人品?”
朱厚熜呵呵。
黄锦最是了解主子,深知别看主子冷笑连连,实则还是希望李青能早些回来,便又说了许多李青一向守诺的佐证。
直至哄得太上皇嘴角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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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朱载坖沉吟着说:“江南风气开放,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也较高,这羊毛夹克就让给李家吧,嗯…,让利一成给李家,算作朕的恩赏。”
羊毛夹克的销售问题,朱载坖并不看好。
数额如此庞大,这一成的让利看似很慷慨,实则却需要一个前提:羊毛夹克能以正常价格全数出售。不然,李家稳赔不赚。
而且,时下已经错过了销售的季节。
当然了,朱载坖也不是诚心薅李家羊毛,这是李青承诺过的,还有就是朝廷的财政问题着实不乐观。
朱载坖舒了口气,道:“之后的交易,还是以原料为主。”
“是,奴婢遵旨。”冯保恭敬行了个礼,试探着问,“皇上,之后交付战舰……还需不需要奴婢亲自前往啊?”
朱载坖瞧了他一眼,嗤笑道:“怎么,不愿意?”
冯保一凛,忙下跪表忠心:“奴婢哪有这样的心思,能为皇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奴婢开心还来不及呢,”
却听皇帝声音转为温和,说道:“既然交易已经彻底敲定,下次就不用你这个掌印亲自去了,司礼监那么多太监,届时你挑个得力的。”
冯保心头大喜:“奴婢遵旨,奴婢这就去……”
“慢着。”朱载坖截断他,确认道,“永青侯真没说具体什么时候回来?”
冯保点头。
朱载坖微微皱眉,自语道:“永青侯在不列颠待了那么久,以他的办事能力,这么长时间什么事做不成?再说这场交易也敲定了,朝廷又不会赖账,永青侯还留在不列颠做甚……”
冯保欲言又止。
却见皇帝回过神,没好气道:“还愣着干嘛,忙你的去吧。”
“哎,是是,奴婢告退。”冯保也不是碎嘴子的人,皇帝不问,他自不会上赶着曝光李青的桃色轶闻。
朱载坖轻轻捏了捏眉心,面容苦闷。
朝廷进项越来越多,赤字却越来越大,虽然大地震的余波彻底平息了,私塾建设也进入了后期,财政支出有所降低,可一样是花钱如流水。
募兵制度下的军饷,西域的扶持,漠北的融合,再加上他这个新帝登基,减了三年的赋税……
赤字并没有好转,只是赤字增幅没那么夸张了。
从哪儿弄钱呢?
朱载坖唯一想到的,也是最切实可行的就是加税。
问题是登基诏书说好了减税三年,如今不过隆庆元年,如何出尔反尔?
不由自主的,朱载坖想到了高拱。
‘父皇并不反对,永青侯也说有可行性,可又都说要等一个契机,唉,说的轻巧,国帑压力山大啊,真是愁煞了人……’
朱载坖心累的叹了口气,扬声道:“传户部侍郎张居正进宫见朕。”
张居正刚升任户部侍郎不久,正是干劲儿满满的时候,且他与徐阶的关系,几乎人尽皆知,要加以利用才好……朱载坖吁了口气。
接着,提起朱笔,批阅奏疏……
“皇上,张侍郎到了。”
“宣。”朱载坖放下朱笔,一边酝酿着画大饼的台词……
少顷,张居正随小太监进来,恭敬行礼:“微臣参见吾皇万岁。”
“张爱卿免礼。”朱载坖神色温和,呵呵笑道,“久闻张爱卿素神童之称,五岁识字,七岁能通六经大义,十二岁考中秀才,十六岁考中举人,二十三岁考中进士;如此履历,着实不凡,然,仕途却多坎坷,听闻昔年太上皇策问张爱卿之事,朕便知张爱卿才具非凡,如今看来,张爱卿之才,远超朕之所想。”
朱载坖拿起张居正的奏疏晃了晃,赞道:
“爱卿疏中所奏字字珠玑,财力即国力之说,朕亦深以为然。”
说到这儿,朱载坖便不再说了,静等张居正续上他不方便说的话。
张居正自然不会让皇帝失望,再接到传召之时,他便有了腹稿,忙接言道:“皇上过誉了。”
略微停顿了下,“皇上圣明,纵观历代王朝兴衰,无不与财力挂钩,列祖列宗爱民如子,太上皇爱民如子,皇上爱民如子,百姓莫不颂之……”
一大段政治正确之后,张居正话锋一转,道:
“今之大明富则富矣,然只民富,国却不然,故臣斗胆以为,兼顾富民的同时,亦要考虑富国,臣在户部任职,自当谋其政,臣食君之禄,更要为君分忧。”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恭声道:“臣有真心之言上奏!”
“准奏!”
“臣以为清丈田亩,刻不容缓。”张居正说道,“臣以为,可先在江南数省试点推行,如:浙江、江苏、安徽、江西。待有了成果,再全面推广。”
清丈田亩并不是多么高明的谏策,且大明诸多皇帝都推行过,宣宗之前效果不错,宣宗之后,效果也有,却也有限。
可结合上下文,便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以清丈田亩的名义,攫取财富!
不料,张居正接下来的话,却让朱载坖明白自己会错了意。
“我大明伊始,江南就富过北方,也正因如此,造就了士绅盘根错节,乃至沆瀣一气,故臣斗胆以为,需借助外力。”
朱载坖上身微微前倾,“怎么说?”
“军队!”
朱载坖沉吟了下,微微摇头:“卫所基层军官多是本地人,起不到多大效果。”
“皇上英明,启用卫所却不可行,但……若是募兵制下的军队呢?”
“戚继光?”
朱载坖脱口而出。
江南、军队、募兵制……朱载坖第一个念头就是戚继光。
不是戚继光的官职太高,而是戚继光的战绩太耀眼了。
近乎妖孽的战损比,朝廷起初一度质疑其真实性,朱载坖也不例外,可厂卫派了一波又一波,调查结果却只有一个——事实如此!
戚继光的职责是剿倭,与当地士绅并没什么交集,若是由他协助,监督,乃至主导清丈田亩,效果自然大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这么多年的四海承平,以至于大明武德流失的厉害,文武已经失衡到武将几乎沦为了边角料。
于皇帝来说,于国家来说,这都不是好事。
武德缺失的当下,戚继光这样的武将本就瞩目,甚至都不用怎么宣传,只需稍微推波助澜一下,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挽回武德缺失的颓势。
更重要的是,启用戚继光本身就是一个极强的政治信号。
青睐武将的政治信号!
军队永远是皇权的重要基石,且没有之一!
昔年建文败亡,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寒了武将的心。
如今政治土壤变了,自不会再出现那般情况,可这不是冷落武将和军队的理由。
朱载坖深深望了眼张居正,强压下喜悦与赞赏,不动声色道:
“且不说朝中的反对声浪,戚继光的职责是清剿倭寇,让他去清丈田亩,倭寇怎么办?”
“回皇上,剿倭俞将军可以分担。”
“如此安排,怕是戚继光多少会有情绪。”朱载坖沉吟道,“诚然,在外人看来这是朕重用的体现,可对戚继光来说,这并不是个美差。他若一丝不苟,等同于与江南士绅,乃至京中大员决裂,若他畏首畏尾,启用他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张居正怔了下,叹服道:“皇上明察秋毫,令臣汗颜。”
朱载坖端起茶杯,抿茶不语。
张居正苦思冥想了好一阵,才缓缓说道:
“微臣听闻,戚继光与夫人感情深厚,至今未曾纳妾,臣以为……皇上恩赏戚夫人效果更好。此外,皇上可以通过巡抚杨慎,亦或其副手沈炼,来为戚继光站台。巡抚杨慎一向刚正……咳咳,沈炼素来嫉恶如仇,当初太上皇命他去做杨慎副手,想来,正是为了今日布局。”
朱载坖借品茶之际,仔细盘算了下,认可了张居正的建议。
“清丈田亩素来都是文官在做,如今这般……只怕徐大学士也要为难了啊。”
张居正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忙表态道:
“徐大学士素来秉公办事,臣以为,徐大学士不会反对。”
朱载坖终于不再掩饰笑意,颔首道:“张爱卿不愧神童之名,这些,早就有了腹稿了吧?”
“皇上谬赞了,若非皇上思虑周全,发现了问题所在,臣也没了下文。”张居正恭声道,“都是皇上的提点,才让臣有了表现机会。”
“哈哈……”
朱载坖心情愉悦,“张爱卿忠君爱国之心令朕感动。”
顿了下,正色道:“忠臣不容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