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震心里这番话也是压了许久,今日便索性一股脑全抛了出来:“臣以为广开乡庠实非善举!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各守本分,天下因此安定。若人人都能读书习文,则黎民必不安其业、不守其分;若人人都要考试做官,那谁还会安心种田、做工?若无人务工、务农,那天子、贵胄与士大夫又吃什么、用什么?尤其让女子读书,实无此理!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之后还不是要嫁人侍奉翁姑,读书又有什么用?
陛下也不必逐一去看那些奏疏,臣说与陛下听。除了乡庠一事之外,反对最多的便是均田!若只是为赋税之故而清查土地、人口,臣无话可说。然而,陛下又颁下《土地律》,规定每名成丁名下土地不得超过一百亩,同时又通过《户律》强制凡每户成丁超过五人者必须分家,否则便要加倍缴纳丁税,这便意味着大渊再不准出现占地超过五百亩的人家!
可是,陛下,但凡士大夫之族,谁家还没有个几千亩地?即便是民间土财主有个几百上千亩地也属平常。陛下以低价强买士绅手中的土地,又不许其日后再购买回来,这便是生生抢夺他们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呀!为君者与下民争利,仁义道德何在?
我大渊立国近百年,国运昌盛,士民归附,盖因祖宗有法、朝廷有度!祖宗法制具在,随意更张只会失了人心!陛下虽锐意进取,但也不能任意妄为,坏了祖业根基!陛下强抢士民家业,就不怕别人也来抢陛下的祖宗基业吗?”
元震料定自己今日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生死亦置之度外,是以说话便全无顾忌,一番话几乎是明着骂正宪帝是昏君了,听得众人连连侧目,毫不怀疑下一秒正宪帝就会将他拖出去斩了。
祁翀却似乎听得很认真,也很有耐心,直到元震说完才点头道:“好,说得很好!在不在理且不论,至少是心里话。其他人呢?你们也觉得开乡庠和均田这两件事朕做的不对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又有人站了出来,原来是户部尚书陈怀哲:“陛下,开乡庠有教无类固然是天子之德政,然这么多人读书的费用朝廷要全部负担,何其困难?去岁,陛下令正税归于地方,无需上缴朝廷,方才勉强支撑了一年,那今后又当如何?国库实在不堪重负,请陛下三思!”
正宪帝依旧是认真聆听,点头不语。
有了陈怀哲的示范,果然便有人跟进,学部尚书李勉便道:“陛下,臣也以为广开乡庠并非良策。百姓多愚笨,读书难有所成,不过浪费时间而已,倒不若帮家里干点活儿来的实在!再者,寻常百姓就算读了几本书、识了千百字又如何?还不是要去种田、做工,哪里用得上那些学来的东西呢?”
刑部尚书展骞也道:“陛下广有四海,士人、庶人皆为陛下子民。如今陛下强夺士人之田而予庶人,岂非厚此薄彼?寻常百姓家有两个儿子还要一碗水端平呢,何况天子乎?”
“嗯,都说完了?”见展骞说完后无人再站出来,祁翀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道,“好,既然你们都说完了,该轮到朕说了!朕先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中出身世家大族者都有谁?站出来朕看看!”
众人左右看看,旋即站起来几人,乃是李勉、陈怀哲、邱维屏、孔维翰、吴思玄和韦乾度六人,再加一个叨陪末座的柳忱。
“好,出身寒门——也就是祖上曾经显赫,到了父亲这一代没落了或者只做个小官的都有谁?”
又有几人依次站起,这次乃是杜延年、乔履谦、罗汝芳、王丘一、康安国、王彦鸾、蔡惟思,也是七人。唯一剩下的就是元震了,元震不禁脸上有些发烫。
“元震,如果朕记得没错的话,在座诸公你的出身应该是最低的吧?”祁翀故意斜觑着元震轻蔑地道。
“臣——臣的确出身庶民之家,不过......”
“听说你父母为了供你读书,还卖了一个孩子,有这回事?”
“这......”元震愣住了,不知正宪帝为何提起此事。
“如果当初你父母可以找到一个让你免费读书的地方,你觉得他们还至于卖孩子吗?”
元震再次结舌,祁翀却根本没理他,继续道:“这个问题你也不必回答,朕不需要你的答案!元震,你的父母还是很令人敬佩的!他们虽然身份低微,但有一股不甘人下的志气,拼尽全力供你读书,这才有了今日的元阁老!
那么,你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凭什么别人就不可以呢?这世上多有聪慧如你元向东一般的,只是未能得到读书的机会,朕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有何不可?他们若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成为国之栋梁,难道不是好事吗?天下男儿谁是人才谁是废材从来都是看本事的而不是看出身!
若按你所说,百姓都该‘各安其业、各守本分’,那你元向东的父母首先就是个‘不安其业、不守其分’的,你今日就该继续去做你的工匠,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更不可能站在这朝堂之上高谈阔论!
你元向东受益于读书,然而,你自己靠读书一步登天之后,却打算把这条路堵死,不给其他穷苦出身的孩子希望,这是为何?真的是如李勉所说‘百姓多愚笨,读书难有所成’吗?错!
顺便说一句啊,李勉,这个问题你可以去问问范夷吾,他巡视乡庠一年,发现的好苗子不计其数,大多是平民百姓家的子弟!不是只有你们世家子弟才会读书!”
李勉老脸一红,不敢答话。
祁翀死死盯着元震道:“元震,你自己扪心自问,你不希望庶人子弟读书,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还有均田也是如此!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吉长运是谁,他就是你被卖掉的那个弟弟!他名下的地到底是从何而来还用得着朕说吗?你嘴上说的再好听,其实无非‘利益’二字!还有你们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