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沈枝从旁而出,“公主殿下莫怪丞相不理解您的意思……这些年,您与丞相和李监察多少是针锋相对的。如今,您为何主动求和,还将赵府令视作眼中钉?”
许栀站起来时觉得头晕,好在沈枝及时扶住了她。
“阿枝你知道吗?从前我因张良幻想着一些和睦的可能,可现实告诉我,故事的一开始,只有你死我活。”
沈枝一怔,“……殿下可是看了那传说之中的预书?”
许栀摆手,兀自笑笑,“要是都按部就班,那这人活着就没意义了。”她说着,问了她去蜀地的关于她姨母和阿妤的事儿。
在许栀记忆中阿妤还是个小孩儿,可实际上,她已到及笄的年龄。
“阿妤姑娘的母亲说她幼时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本扁鹊的医书,这些年下来日日专研,不料看病的医术没学会,却在女经与驻颜之术上颇有所得。”
许栀温和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年我宫中那些珍珠粉霜,积雪草膏之物与别处不同。”
深秋转寒,沈枝将厚衣袍披在她身上,有的话明知不该说,但她却无法缄默,毕竟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她们两个人。
“阿妤姑娘已是蜀地有名的女医,亦是公主殿下信得过的人。公主多年前服用过至凉之物,后因镇痛,药也不曾停,殿下一直未得专门调养。若您需要,或可诏她来咸阳。”
许栀淡淡说了句,“用不着。”
长阶堆砌在她的眼前,灰白色一直延伸到宫门。沉黑色的漆木高高耸立,无形之中将她笼罩起来。
有一件事,连沈枝也不知道。
大概两年前,她从雍城回来之后。负责她药物的徐医官哆哆嗦嗦跪在她面前,说“臣罪该万死。”
那日后,夏无且星夜而来。
“公主是否常常感觉身体乏力,心绪难安,咳嗽偶尔带血……公主殿下曾遭重创,未能将息。殿下日夜操劳,进补药烧身,然药本性寒,公主凉邪入体,长此下去……”
“怎样?”
“恐您怕日后……”
“一口气说完。”
夏无且在秦宫待得也挺久了,见多了生离死别。不过要把这么残忍的话说给只还没指婚的嬴荷华,他曾经教导过的小公主,他只觉得作孽。可他不敢有丝毫隐瞒。“公主这般下去,恐无嗣后之福。”
“既如此,我以后不喝药就是了。”
夏无且砰地一下跪了下来。
许栀对他还是很尊重的,但她见不惯这种欲言又止的神色,“……我真受不了你们这些做医生的结结巴巴。”
夏无且的头磕在地上,保持了相当久的沉默。“臣以为,殿下应先全性命,再虑其他。”
“什么意思?”
“殿下,二者只能择一。”
……许栀愣了会儿,她这才真正听明白了。
“我……若不继续……”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咬着牙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若不喝药……命数就不长?”
“殿下!”夏无且叩首。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身上格外的冷,心脏疼。
良久,夏无且认为自己当退下,留给她一些私人空间。但他没听到她的啜泣声,且听到的是她超乎常人的理智,问他能怎么把她的命数延长。
“臣会秘密调制药物,一年之后,公主便不必日日服用从前的药丸,只待好生修养,定与常人无异。”
她眼眸彻寒,死死盯着他,“我这事别让第三人知道。明白么?”
故而后来,所有人都不明白嬴荷华对自己婚事如此决绝,夏无且自带一种自以为是的了然。
当晚,她把自己关在宫中,将内室的门也落了锁。
但那一晚的后半夜,燕月入了室内,以为她睡着在了软塌上,其实是她哭得晕厥。
许栀花了一年时间接受这个事实,更在看见张不疑之后,忍受锥心刺骨之痛。
对她来说,这些统统都没有秦朝的未来重要,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成天到晚疑心病重,算不算好生修养?故而她越发心慌,就怕“时不我待”。
这边蒙毅刚出殿,遇到了个小公子,十岁的胡亥。
早些年嬴政与郑璃不和,六国女子被秦王所幸不多,这位胡良人温婉美貌,舞艺精湛,颇得瞩目。
郑璃为皇后之后,宫中无所出的宫妃要么被送出了宫,要么另做女官安排。这么两三年,不曾听说后宫出过什么勾心斗角的事儿。世人都赞扬皇后大度,宫妃恪守,乃国之幸。
这么一合计出来,皇帝子女不算多,算上嬴媛嫚,总共不超过十个。
胡亥虽是皇帝最小的儿子,相较于他的哥哥姐姐,存在感却不高。在外人看来,和他接触最多的就数嬴荷华。这么些年,她有空没空就托常进入宫廷的蒙毅给她这个弟弟带点儿东西去……庄周书、周礼典故,甚至还有一大堆农书。
蒙毅不知道胡良人与嬴荷华在多年前达成了协议。
嬴荷华自己蛮不讲理,倒是梦想自己的小弟弟养成兄友弟恭,知书达理的性格。
不过,这么些年下来,还真教她成功了。
淳于越不止一次说胡亥小公子日后定会如长公子那般温文尔雅。
胡亥继承了他母亲那种妩媚漂亮的容貌,眼角微微上挑,眉目舒展,往蒙毅跟前一鞠,“蒙廷尉,我听说永安阿姐回来了,我很想探望她,却一直见不到她。”
宫婢跪上前,捧起食盒。
蒙毅本想拒绝。
他微仰着头,几乎有些卑微的开口,“宫中没有人可以帮我。虽然阿姐对我严苛,但阿姐回来之后,我才终于有人可以说话了。您可以帮我送给阿姐吗?”
蒙毅刚要伸手,听到一声呵斥。
年纪稍长的公子高夺步过来,“亥弟这是在做什么?”
胡亥捏着手柄的手微微发颤,“……”
蒙毅接过,十五岁的少年眉头皱在一起,公子高狠狠地瞪了眼他。
食盒放在芷兰宫的案上,梅花形状的糕点刚被人端出来,就立即遭到了嬴荷华的白眼。
她看见这叠糕点就想起在回咸阳路上咬的那一口,足足让她在床上躺了十来天。这种下毒的路数,多半是赵高的手笔。
她看见这个相似的糕点,又得知是胡亥给他的,她语气一下冷了,“蒙毅你什么意思?”
“臣来探望公主。”
她又看到摆放的模样,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你也咒我死?”
蒙毅一下懵了,他根本没亲眼见过嬴荷华摆放祭品。只觉得她不可理喻,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有人那样包容她全部的坏脾气。
“臣绝无此意。”蒙毅垂首递上一块糕点在她面前。
许栀反手打掉,“我不吃。”
梅花糕点滚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摔得相当难看。
“公主不吃,也不可扔在地上。”他俯身将那块糕点捡了起来,放在案面。
许栀蹙眉。
许栀回宫之后看到阿妤送来的那些东西,心情正低落。她想在宫中除掉赵高,更是难上加难。嬴政这几日因为匈奴战事尚忙碌,又只能推移到修筑长城之后再动手吗?
许栀耗不起这个时间与精力,她就是那种时而像蜗牛的人,她今日在李斯那失败了一次之后,便想把自己又缩了回去。
她本可以直言告诉蒙毅,赵高在路上想害她,但她没这样说。
“拿开。”“我见不得这东西。”
“臣以为公主该洗心革面好生忏悔,不想公主殿下是如此恶劣。”
蒙毅误解她不是一时半会儿,她的火气一下蹿了起来。
“我没什么好忏悔的。”
他笑了笑,极力带着安抚的语调,“李丞相那边等着公主登门致歉。”
许栀顿时声音尖锐起来,“我说了,李贤的眼睛不是我所伤……呵呵,反正,我就没什么好名声,我不去又如何,丞相和蒙廷尉要抓我去牢里吗?”
她说着站起来,迈出一步,相当用力踩了一脚地上的残渣。
“不可理喻。”他说。
她居高临下站在蒙毅面前,盯着他棕色的眼睛,“我就不可理喻,我就是坏到底了,怎么样?”
她一时半会儿全把对蒙毅的滤镜给忘光了,连贯性地俯下身,抓住了对方的衣领,“蒙大人实在很厌恶我,那就别登门。省得我烦心。不过,你要是把我惹毛了,我怕不小心伤了大人。”
那张眉心点着花钿的瑰丽面孔,怎么就能说出这种跋扈之言?
蒙毅很长时间都没被人惹得这么生气过,简直被嬴荷华气得青筋直跳。
“公主目无法度,当心咎由自取。若非家兄与大嫂左右叮咛,臣断不会来此!”
“那太好了,你马上给我滚!”
蒙毅前脚迈出殿门,脚跟紧接着砰一声,漆盘甩在地上,砸得叫一个落花流水。
沈枝很久没见到嬴荷华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还是蒙毅和她吵了起来。换句话说,她有情绪的就是好的,她就怕她长久压抑下去,精神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