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火星跃动的刹那,整个星殒魔渊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声音都被一种更宏大、更沉重的“存在感”吞没了。大地在震颤,天空在扭曲,那些刚刚苏醒、眼眶中亮起各色邪光的古老魔神尸骸,动作出奇地一致——它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巨大如山的头颅,将空洞而邪恶的目光,聚焦于白色广场中央,聚焦于祭坛之上,聚焦于那盏刚刚亮起一点火星的粗糙石灯。
“吼……”
低沉的、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呜咽声响起。不是一头魔神尸骸在吼,而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头魔神尸骸,同时发出的、压抑了万古岁月的、混合着痛苦、暴虐、憎恨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的嘶鸣。这嘶鸣汇聚成潮,震得黑色晶石废墟簌簌发抖,白色玉质广场的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魔气,粘稠如实质的漆黑魔气,如同被煮沸的沥青,从每一道地裂、每一具尸骸的口鼻眼眶中喷涌而出,翻滚着,凝聚着,化作遮天蔽日的黑云,缓缓压向白色广场。黑云之中,隐约可见无数狰狞的面孔、扭曲的肢体、断裂的兵器虚影,那是陨落魔神残留的怨念与战斗本能所化,仅仅是气息,就足以让寻常修士神魂崩溃。
李青与刘镇东首当其冲。刘镇东闷哼一声,七窍渗出黑血,手中斩缘剑残片“咔嚓”一声,裂痕更深,几乎彻底崩碎。他本就重伤垂死,此刻被这滔天魔威一冲,眼前发黑,直接昏死过去,只有微弱的鼻息证明他还活着。
李青稍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紫府剧震,本就濒临崩溃的道基在魔威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归墟道韵的侵蚀速度陡然加快。他死死咬紧牙关,将最后一点混沌灵力护住心脉与刘镇东,目光却死死盯住祭坛上那盏石灯,盯住灯盏中心那一点微弱到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红火星。
这是唯一的变数,也可能是……最后的希望。
火星静静燃烧,微弱,却顽强。它散发出的乳白色光芒很淡,仅能笼罩石灯周围三尺之地。与那铺天盖地的魔威黑云相比,这点光芒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点烛火,渺小得可怜。
然而,就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光芒,却让那压城的魔云,在触及广场边缘时,硬生生地……停滞了。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界限之外,魔气滔天,万魔苏醒,邪光乱闪,如同九幽地狱降临。界限之内,三尺白芒,一点孤灯,寂然独立,仿佛暴风眼中的宁静。
魔云翻滚,蠢蠢欲动,无数怨念凝聚的狰狞面孔在黑云中沉浮,对着白芒龇牙咧嘴,发出无声的咆哮,却无一人敢越雷池半步。那些苏醒的魔神尸骸,也只是用邪光闪烁的眼眶“盯”着石灯,庞大的身躯微微低伏,做出一种类似戒备、又似畏惧的姿态。
它们在害怕。害怕这盏看起来破烂不堪、灯焰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石灯。
“这……这到底是什么灯?”李青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镇世灯已是他所知镇压秩序的无上至宝,可与此灯相比,似乎少了一种……源自太古蛮荒的、历经无尽岁月洗礼的厚重与沧桑。这盏灯,仿佛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已存在,见证了混沌分晓,目睹了神魔陨落,镇守着某种比“秩序”更加古老、更加根本的东西。
“嗡……”
石灯似乎感应到了李青的注视,那点暗红火星轻轻一跳。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意念波动,传入李青濒临破碎的识海。这意念古老、苍凉、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守……灯……人……后……裔?”
断断续续的意念,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它并非语言,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信息”。
李青心神剧震。守灯人后裔?是指继承了镇世灯芯印记、或者说,继承了太初道尊部分传承的自己吗?他努力集中残存的神念,试图回应:“晚辈李青,得太初道尊遗泽,掌镇世灯芯……前辈是?”
“镇世……灯芯?”那意念似乎“愣”了一下,传递出一丝疑惑,随即是恍然,接着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失望,“太初那小娃娃的……仿制品……也碎了么……难怪……气息如此微弱……”
小娃娃?仿制品?李青差点被这意念中的信息冲垮。威震万古、布局天下的太初道尊,在这盏灯的口中,竟然只是“小娃娃”?镇世灯,只是“仿制品”?
“前辈……您是?”李青强忍震撼,恭敬询问。
“吾名……已逝。此身……仅余一点……不甘寂灭的……残烬。”意念断断续续,却带着俯瞰万古的漠然,“此灯……乃‘定’之具现。定混沌,分阴阳,镇鸿蒙……后破损于此,镇封群魔……残灵将散,留此火星,待有缘……重燃……”
定之具现?定混沌,分阴阳,镇鸿蒙?李青倒吸一口凉气,这来头大到没边了!比太初道尊的镇世灯,层次高了不知多少!它口中的“破损于此,镇封群魔”,难道这整个星殒魔渊,或者说葬魔之渊,其实就是因为这盏灯破损,才形成的?它以残破之身,镇压了这万千上古魔神尸骸?
“前辈,晚辈道基将毁,友人身受重创,外有群魔环伺,该如何是好?请前辈指点!”李青急忙问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
“残灵……无力……火星……燃尽即灭……”石灯的意念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汝身具……混沌道种……与灯芯碎片……气息……可短暂……共鸣……借力……然……凶险……”
借力?与这盏“定”之古灯的残存火星共鸣?李青心脏狂跳。这无疑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但这灯神秘莫测,层次太高,自己这点修为,强行共鸣,恐怕瞬间就会被同化或反噬成灰。
“凶险……几何?”李青涩声问。
“轻则……魂飞魄散,真灵湮灭。重则……化作灯油,永世燃烧,补此灯……残缺。”石灯意念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李青沉默。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刘镇东,感受着外界那滔天的魔威与恶意,想起生死未卜的清微道君等人,想起璇玑仙子燃烧星魂打开生路的决绝,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坚持……
“若无他法,晚辈……愿试!”李青抬头,眼中血色未退,却燃起决绝的火焰。不试,十死无生。试,或许九死一生,但终究有一线生机!更何况,这盏灯若真是“定”之具现,或许能压制甚至化解自己道基中的归墟道韵侵蚀!
“善。”石灯意念古井无波,“凝神……静气……引汝道种与灯芯之力……触及火星……生死……由命。”
不再犹豫。李青将刘镇东轻轻放在身后,以最后灵力布下一层薄薄的防护。自己则盘膝坐于石灯前三尺之外,五心向天,闭目凝神。
他首先沟通紫府中那盏摇曳欲熄的心灯虚影。心灯虚影得自镇世灯芯碎片与琉璃老人善念,虽微弱,却与石灯同源。他小心翼翼,将心灯虚影中残存的、属于镇世灯的那一丝“秩序”与“镇封”道韵剥离出来,化作一缕微不可查的流光,缓缓探向石灯中心的暗红火星。
同时,他调动丹田中那株混沌幼苗的力量。幼苗自融合混沌道种、历经归墟、心灯界诸般变故后,已变得玄奥异常,蕴含一丝混沌包容、演化万物的真意。此刻,幼苗轻轻摇曳,散发出灰蒙蒙的混沌气流,护住李青神魂本源,也缓缓流向那点火星。
两股力量,一者代表“秩序镇封”,一者代表“混沌包容”,性质迥异,却在李青竭尽全力的操控下,艰难地、缓慢地,同时触及了那点暗红火星。
“嗤——!”
仿佛滚油泼雪,又仿佛冷水入沸油。在李青的力量触及火星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点原本平静燃烧的暗红火星,猛地一跳,骤然膨胀!不是变大,而是“存在感”的无限膨胀!李青只觉得“轰”的一声,整个神魂被拖入了一个无法形容的、光怪陆离的所在。
他看到混沌未开,鸿蒙一片,一道无法形容其伟大的光芒划过,混沌分,清浊判,阴阳立……那光芒的源头,似乎就是这盏灯的雏形。
他看到天地初开,神魔并起,征战不休,打得星河破碎,乾坤倒悬……一盏古朴石灯高悬九天,灯焰明灭间,万千魔神伏诛,残躯坠落,化为无尽深渊……正是此地!
他看到石灯在一次无法想象的大战中,被恐怖的存在击伤,灯身破损,灯焰将熄,残破的灯体裹挟着无数魔神残骸,坠入时空乱流,最终落于此地,以残存之力,镇压魔神尸骸,形成这葬魔之渊。而灯中一点不灭灵性,化为这点火星,等待渺茫的复苏之机……
他还看到,在更久远的未来碎片中,有无上存在推演天机,布局万古,似乎想寻找此灯,重燃其焰,应对某种劫难……那身影,隐约与太初道尊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古老模糊……
无数破碎、混乱、庞杂到极致的画面与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李青的识海。那是这盏“定”之古灯无尽岁月中沉淀的记忆碎片,是“定”之法则的显化,是开天辟地、神魔征战的史诗篇章!以李青此刻重伤濒死、道基将毁的状态,根本无法承受如此浩瀚的信息冲击!
“啊——!”现实中,李青抱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七窍同时溢出鲜血,身体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仿佛精美的瓷器即将破碎。他的神魂在记忆洪流中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舟,随时可能倾覆、湮灭。
紫府中,心灯虚影剧烈摇曳,灯焰明灭不定,几乎彻底熄灭。混沌幼苗疯狂摆动,释放出混沌气试图包容、消化这些信息,但杯水车薪。归墟道韵趁势反扑,在他道基裂纹中蔓延,要将他彻底拖入“无”的深渊。
“坚守……本心……忘其形……摄其意……”石灯那苍老的意念适时响起,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灯塔,微弱却坚定。
忘其形……摄其意……李青在无边的痛苦与信息冲击中,捕捉到这一线清明。他不再试图去理解、记忆那些浩瀚的画面,而是放开身心,任由其冲刷,只紧紧守住神魂最深处那一点不灭的灵光——那是爷爷的慈祥,村民的质朴,师尊的期许,同伴的信任,北冥海底的悲壮,一路走来的坚持,对“生”的渴望,对“道”的求索,对“守护”的执念……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那浩瀚的信息洪流渐渐平息。李青的神魂几乎被冲散,却又在最后关头,被那一点不灭灵光重新凝聚。他虚弱到极点,意识模糊,但紫府中,却发生着惊人的变化。
心灯虚影并未熄灭,反而在那浩瀚信息的冲刷下,褪去了一层虚幻的外壳,变得更加凝实、古朴,灯焰虽然微弱,却呈现出一种暗红与明黄交织的奇异色泽,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的一缕原初之火。灯身上,隐约浮现出与那石灯灯身相似的、模糊的古老纹路。
混沌幼苗的叶片上,也多了许多难以言喻的道痕,仿佛见证了混沌演化,多了一份厚重与沧桑。而归墟道韵的侵蚀,竟然被那暗红与明黄交织的灯焰,逼退、压制、乃至……缓慢地转化、吸收了一部分?虽然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却让李青道基崩溃的趋势,为之一缓!
最神奇的是,他与祭坛上那盏石灯中心的那点火星,建立起了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联系。他仿佛能“听到”火星缓慢跳动的声音,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那一丝亘古不灭、镇压万物的“定”之真意。虽然无法调用其力量,但这联系本身,就像一根救命稻草。
现实中,李青喷出一大口淤血,血中夹杂着破碎的内脏和漆黑的归墟道韵,气息萎靡到极点,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历经沧桑后的清明与……一丝极淡的、与石灯同源的古老韵味。
他成功了。在九死一生中,以混沌道种为基,以镇世灯芯碎片为引,强行与“定”之古灯的一点残存火星建立了共鸣!虽然这共鸣微弱得可怜,他本人也几乎油尽灯枯,但这意味着,他暂时得到了这盏古灯的……一丝认可?
“嗡……”
石灯火星似乎明亮了微不可查的一丝,笼罩广场的三尺白芒,也随之稳固了一分。外界那翻滚的魔云,仿佛受到了某种威慑,向后缩了缩。
然而,没等李青松一口气,异变再生!
“喋喋喋……好小子!居然没被古灯反噬而死,还得了点好处?”一个尖锐、怨毒、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只见废墟边缘,本该早已逃远的幽灯,竟去而复返!她此刻状态极惨,魔躯残破不堪,七彩光芒黯淡,气息比之前更弱,显然在逃离途中又遭遇了不测。但她脸上却充满了病态的兴奋与贪婪,死死盯着祭坛上的石灯,尤其是灯中心那点火星,又看向气息奄奄的李青。
“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幽灯激动得浑身发抖,“这盏灯……这气息……不会错的!是传说中的‘定世古灯’!开天辟地时定住混沌的先天至宝!虽然残破至此,灯焰将熄,但本质仍在!只要吞了这点残存灵性火星,本座便能脱胎换骨,甚至有望窥得一丝‘定’之大道!到时,什么混沌古神,什么归墟魔神,统统都要臣服在本座脚下!”
她之前逃离,是惧怕苏醒的魔神尸骸和石灯可能存在的反噬。但逃出一段后,发现魔神尸骸似乎只对石灯所在区域有反应,且忌惮不敢靠近,而石灯气息虽然古老恐怖,却微弱至极。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趁李青沟通古灯、最虚弱也最可能引动古灯反噬的关头,悍然出手,抢夺那点火星!富贵险中求!
“小辈!将古灯灵性交出来!本座可留你全尸!”幽灯厉啸一声,不顾重伤之躯,燃烧最后的本源魔气,化作一道凄厉的七彩魔虹,竟无视了外围那些虎视眈眈却不敢越界的魔神尸骸与魔云,直扑祭坛!她要趁着李青与古灯联系未稳、自身重伤未愈的千载良机,行险一搏!
“不好!”李青心神俱震。他此刻状态差到极点,莫说动手,连动一下手指都艰难。刘镇东昏迷不醒。石灯火星虽有灵,却似乎无力主动御敌,或者说,不屑于对幽灯这种“蝼蚁”做出反应?
眼看幽灯所化魔虹就要扑到祭坛,那森然魔爪已抓向石灯中心的火星——
突然!
“咻——!”
一道灰蒙蒙的、毫不起眼的流光,以难以形容的速度,从极远处爆射而至!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在幽灯所化的七彩魔虹之上!
“噗!”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微的、仿佛气泡破裂的声音。幽灯志在必得的一击,连同她燃烧本源所化的魔虹,被这道不起眼的灰光轻轻一撞,竟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溃散!她惨叫一声,残破的魔躯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狠狠撞进远处的黑色晶石废墟,砸出一个大坑,烟尘弥漫,生死不知。
而那灰光击溃幽灯后,去势不减,在空中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轻巧地落在白色广场边缘,距离石灯光芒笼罩范围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灰光散去,露出其中身影。
那是一个……人。
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讷的青年。他手里拿着一把缺口的老旧柴刀,腰间挂着一个破旧的酒葫芦,脚上穿着一双露趾的草鞋。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灵气波动,也没有丝毫威压散发,就像一个刚刚从山里砍柴回来的、最普通不过的农家青年。
但他就那样随意地站着,却仿佛与周围狂暴的魔气、狰狞的尸骸、古老的废墟格格不入。不是对抗,而是……无视。仿佛眼前这毁天灭地的场景,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误入此地的路人。
青年挠了挠头,看了看祭坛上气息奄奄的李青和昏迷的刘镇东,又看了看远处从坑里艰难爬出、满脸惊骇欲绝的幽灯,最后目光落在石灯中心那点暗红火星上,咂了咂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
“啧,灯都快灭了,还这么热闹。砍个柴都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