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你在青龙谷于对掌决斗之中击杀青龙右使霍新,还好端端出来了,这事传开,在临安各家之中也大是被议论了一番。霍右使我们虽都没正面打过交道,可他名声在外,如此也算是止却了一些对你的质疑。可——当时更盛传你公然放话单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子,更为她脱道回俗,这议论之中,免不了要认为你这所谓首领沉溺儿女私情,远胜于热衷黑竹中事,想必不成大器。正好,没多久黑竹会就与云梦教联手,在洞庭一带剿灭了当时风头正劲的云梦‘叛徒’幻生一支,那趟你没去,是沈兄领头去的,便有说法,以沈兄之实力,被你凭空坐上首领之位心中必有不服,与你分歧必深,此役难保不是他力图压制你、逼你让位的造势之举。江湖上谁不知此前‘马嘶’‘凤鸣’之争惨烈,他好不容易扳倒了马斯,谁能信他甘心居于你下?不少人说,此时无非是你背后的靠山才令得他不敢立时发难,若你不先手将他除了,他云梦的势力一旦扩张稳固,黑竹之权将来定被他夺得。孙家老爷子当时还说,黑竹会经此一役看来仍颇具威胁,还是应当多加打点,可到底应该把注下在谁身上却说不准,相较而言,沈兄在黑竹时日已久,根基远深于你。
“就在各家议论纷纷之际,东水盟突然出现了,黑竹的事就暂时放一边了。
“江下盟销声匿迹多年,忽然以东水盟之名前来提及重振合盟一事,按我们卫家一贯作习,自然欢迎至极,绝不可能拒绝。当时我们还不知东水盟已有东宫为靠山,也不知——他们早就先得了孙家的支持,只是确实见着他们在临安集结武林同道丝毫未见阻力,便也越发觉得顺势入盟这决定十分不错。大家都已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不少世家在这京中天天望着歌舞升平,都要忘了江湖上是如何行事,忽然有人愿意以‘江南正道武林之盟’的名义替各家保留一分武林中的身份地位,那也不是坏事。
“——我知道你最想问什么。当时我们真不知东水盟会针对夏家庄——连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恰恰相反,我们以为,既然江下盟本来就是夏老爷子所创,那么东水盟此来,必已有夏家庄的主意在里头,以为夏庄主人离开京城,这事是他留了后手,想要为独自留守庄中的少庄主谋一个后盾。自然,现在想来,我们可能……可能确实于潜心之中轻视了君超兄弟,因为他年纪小,又是庄中的小儿子,以前从未在人前露脸有过建树,便不以为他有资格与各家家主平起平坐,更从未将他真正视作夏家庄说话的人;他来向各家问起时,我们谁都没放在心上,反而越发只道是夏庄主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不必他来操什么心。谁也没想到曲盟主那一次当真故意悬空了夏家庄,给夏家下了套。我当时有生意正在忙头上,东水盟的事也是压根不知转了几道弯才传到耳里的,建康也没时间去,只记得四妹开口求爹,我知道她对君超属意,就说有大哥和她去了,我和三妹留在临安便是。我还以为夏家庄届时会是半个主座,她有机会去亲近君超自然是好,哪晓得会是那样……
“大会前夕建康好几名高手遇害,爹当时也觉得不大对头,待到了当日,见了君超被为难,他虽然不想与东水盟伤了和气,还是替君超说过话。他本来是打算在武林大会上在东水盟中争得个瞩目些的地位,倘若不成,也要借大会之机,多多结交各路英雄,可发生那许多事,他心思全无。但凡不是太迟钝的,当日都应该感觉到了建康城危机四伏,实在不是善处,对我们卫家来说,这一层只怕感受得还更深些——因为四妹都失踪了,爹四处寻找未有结果,他与我们说,他当时想到在东水盟地头上的诸种可能,只觉实是比在泉州差点给人丢进海里时还要遍体生寒。他担心继续留在建康夜长梦多,就令我大哥带了其他人先回临安,只自己与一两个人留在建康打听四妹的下落。幸好四妹没事,他得到消息,才回家来。
“但也不能说这一趟建康之行毫无收获。亏得这一次,爹和大哥见识了沈兄本领,也约略觉得——沈兄之为人似乎与我们此前以为的不大一样。四妹——她是自己荒唐,贸然涉入君超被刺一事之中,能平安回来都亏了沈兄——不过他和君超要好,对我们卫家实在没多少好感,我虽说借了四妹的光认识了他,亦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张罗爹以卫家的名义和他见面,一直到后来——后来四妹成亲,邀他前来,当日出的乱子,遇的险,都是得他援手方能解决,我觉得和他又熟络了几分,所以——就决定与他提一提卫家想与黑竹多多结交之事。”
卫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了夏君黎一眼,方又道:“……不怕与你说,那个时候你已经失踪两个月了,虽然你重创拓跋孤一事震动江湖,都说——如今这‘第一高手’的名头该是你的了,但是——两个月不露面,依照外界猜想,沈兄定应已趁此机会将黑竹会握在自己手里了才是。我们兄妹因为与沈兄有了几回交道,感觉他似乎并非如外头以为的那般,将你当作对头,可不管是不是,我当时都认为,黑竹该是他说话,我也愿意同他说话,所以就向他明示暗示了数次卫家的意思,问他——若有何条件,尽管开口。我也没多想你会不会回来,反正我也不认识你、不知你是什么样人,但沈兄确实对卫家有恩,我心想就算你日后回来要与他相争,我们卫家若能与他结盟,摆明了态度站在他这一面便是了。但是无论我说多少次,他只回答我,这事不归他作主,让我等你回来问你。他这态度实在让人无计可施——想起来直和那刘铁匠拒绝我差不多。
“我承认我小人之心,他反复这般说,我反而生出了怀疑,反而不相信——他是真心在等你。所谓‘朋友’——我说的那种,‘信义为先、意气相投、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朋友’,有时想想或许只是我心里的一种‘愿想’,除了我的同胞兄妹,我都不能全然肯定地说出——这临安城里我卫枫的那许多世交好友,有哪个真正能称如此,我自然亦有理由认为——沈兄与你也完全不可能。我想着他说不定一直是在掩盖他的真实想法,甚至还猜,你这么久半点消息也无,说不定早在哪给人暗算了,他早就知道你不可能回来,才放心大胆地在所有人面前假装仁至义尽地等着你,等到足够久,等到有合适的的时机将你的死讯公布,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坐上你的位子而丝毫不必背负任何争议。所以后来——后来他大肆昭告天下说要成亲,很快江湖传言他成亲那日你会出现,我心里想——不出所料,这就是他的目的了吧?这就是他造的‘时机’了吧?如果那天你没来,不管有没有确切的‘死讯’,这都是所有人在等的一个极限了。但我这想法谁也没说。毕竟我是准备要帮他的——哪怕爹不算完全赞同我,但于情于理,我们卫家是准备要帮沈兄的……”
卫枫此时面色弱白,目中却有了几分红丝,酒意不曾从他面上蒸出,却从视线里漏了出来。他突然笑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醉了?君黎公子,我跟你说,我卫枫不是傻子,要不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你们俩当真是‘朋友’,我会告诉你这些?——我怎么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当时那种种,都是我对他最坏的设想,只要一个证据就能完全推翻——只要你来了,你活着,就能轻易证明——他从来没说谎,他是真心实意地相信你——真心实意地在等你。那晚上人人见到你都目瞪口呆,可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目瞪口呆,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心里想的是,‘这天底下竟是真的有那样的‘朋友’的!’我当时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心中那种种阴暗设想并不是真的,高兴的是我愿想里的‘朋友’是存在的;可我也难过,我为什么却没有这样的朋友?我想要同他这样值得的人交朋友,他为什么却看不上?
“沈兄前些日子离开临安,我是听人说了才知道——他没特意同我道别,想见我终究也算不上他朋友。我本来没敢想接近你,老实说,若不是那日你走进我铺子里来买两把剑,我根本都不知道,要如何再来认识你。你如今凶名在外,早不是去年的光景了,只怕就连孙家都不敢想能收买你——我何德何能,又能从你这里求得些‘好处’?可既然今日能坐在这了,就当我运气好,我胆子大,我赌中了,我能不能就向你求一句话——不求你答应黑竹和卫家结交这种事,只求你,不管将来你要如何对付东水盟,你都放过我们卫家,可以么?我知道——不是朋友,可能永远做不了朋友,可你——你都肯允我三个人情了,那我全用了,只向你换这一句承诺,可以么?”
他一直说到此时,几乎未停过,但说完这句话,却停下来了。夏君黎向他眼中看,他撑大着双眼,聚着还未被酒意侵尽的神光也向夏君黎看着。
“你醉了。”夏君黎说,“我何时说过要对付东水盟?”
“你现在是没说,”卫枫急道,“可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一向不肯放过你的‘仇家’,东水盟那般对待夏家、对待君超,你迟早有一天要对他们发难,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些入了东水盟的家族,说不定一个一个,都在你报仇的账上。可是,可是我们卫家真的什么也没做过,我们只是想在临安、在江南图一个立足之地,我们实未伤害任何人,也实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若那一天到来,你——你能不能——看在今天这顿酒的份上,不要……对我们下手?”
夏君黎只冷笑:“我不会作这般承诺。”
卫枫目中的神光一瞬间似乎纷散了。“你不应允?”他似乎怎么都未想到会被夏君黎立时拒绝,踉跄立起,“你——你是说——你全都要赶尽杀绝?连同无辜之人在内?”
“将来的事,谁可说得准,你倒是替我想在前头。”夏君黎于座中看他,只觉他半醉不醉的模样甚是好笑,口中却冷冷,“不错,我和东水盟多半必有一战,但如何战、何时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赶尽杀绝?还不知谁是先动手赶尽杀绝的那一个。至于你们卫家——无辜有辜,也不是你说了算。你替你爹说了这么多好话,寻了这么多借口,可却没见你们对君超、对夏家庄事后多出一分补救之心,倒是夏家庄那时候替你的三妹解了‘迫嫁’之围,可你们畏惧东水盟,还是不肯和夏家庄多来往。再看看你口中一向挡了你们生意道的孙家,大大小小闹了那么多不快,却还逢迎着吧?喜欢趋炎附势便消有代价,总不能什么好事都占了?既然不肯斩断与东水盟之关联,那总该想到——我会如何回答?”
“可你——你说过我是你的‘债主’,你会还我人情的!”卫枫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
“我当然会还。我现在就可以答允你——不管将来我如何对付东水盟,我都会放过你。但只是你——你卫二公子,卫枫。我只欠你人情,至于你们卫家其他人,我不认识,也不欠他们什么。”
卫枫愣怔怔站着,身形有点摇晃,半晌,断断续续道:“是啊……我,我早该知道。就算看在单姑娘的份上,你也没放过青龙谷去,我怎么还指望你因为我……会肯放过卫家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