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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他看见卫枫似乎有些神思不属,故意道,“我见卫少侠既然能在这等我这一早上,想必今日应该不忙,故此相邀。我对车马辋毂实在不敢言尽能分辨,就算随着你去认识一番,外头辙印一多,未必便能记清,来回往返还更不知时辰几许,卫少侠帮人帮到底,便陪我们走这一趟罢,这个人,我们也找了许久了,错过了今日,可不知再去哪里找他了。”

“在下当然乐意之至。”卫枫道,“那我们这便往北门那去。”

“卫少侠不问我,此人到底是谁?”夏君黎笑道,“凤鸣与我都对他这般感兴趣,你不好奇?”

卫枫苦着脸:“我好奇啊,快要好奇死了。可我……能问么?问了……你能说么?”

夏君黎想了一想:“眼下好像是不能。”

“我就知道。”卫枫咕哝道,“卫某人还是有这点自知之明。”

夏君黎反倒笑起来:“你若与此人扯上了关系,恐怕麻烦才大了。”

——鄢家突火枪案卷宗文字历历在目,凡所有关者皆受牵连,而那还是件冤案;而这次,倘瞿安造火器欲行谋反一事竟成事实——实难想象又要如何惊天动地。

瞿安这回如真是借了宽辋大车,想来是要拔寨离城。常人要躲风头自然“轻身”为佳,可他“轻身”不了,好不容易试验有成,那自然必须将与突火枪有关的一切带去建康与东水盟交接——故此只能以有遮蔽的大车运走。搬运一应有关器械想来并不容易,此行颇有些路途,或许他亦须养足精神,所以——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夜,但或许,他尚未启程。于公于私——夏君黎暗道——自己都终须在他与东水盟相遇前将他拦下,才可免得去一场隔了四十年的重蹈覆辙。

今日天晴,但这江南水乡气候湿润,泥土松软,昨夜车印新鲜,尚未平去。卫枫骑在马上斜身探看,未久便辨出了轮辙痕迹——以他指言,那车轮辋阔,轮毂间距也较旁的行车稍宽出一些,故此比对不难。

夏君黎借机打听了几句他“无双车马”的所在,问及营生若何,卫枫十分知无不言。寻常车马行若有出借,多消配个车夫随去,一来客人未必懂赶车,二来也好照看车马,到了地头,自可将车马赶转回来。不过“无双卫”声名更在武林中人间,卫枫的客人不少是这临安城内外的武林中人,这些人一来为颜面名声计,不大可能一赁不还,二来颇多自由性情,不喜外人跟着,故此便常“赁车不赁人”。既是做生意,客人只要面子够熟,或是给的资银够足,断没有不借的道理。至于昨夜的瞿安——虽然人面不算熟,也没给太多额外之资,可是那“伶仃”图绘足见其不凡,以卫枫那般好结交的性子,这又如何不比一副车马值价。

至少他是这么解释的。

说话间车辙印已将三人引至城郊愈远之处——此地大致方向与凌厉所居竹林一致,想必瞿安虽然数月来离家独住,却并不曾走太远——如此可便利他偶尔回去一趟,稳住了家中几人;而那一带数里地势高下,植茂人稀,若不知晓具体位置,反过来若想寻他却确实不易寻到。

辙印转向西去——上山的路,坡势不陡,故此那般宽大的马车,竟也攀上去了。远处眺之乃一片灰青,似是茂林,但三骑追随辙印到处,却多是矮树灌木——难为瞿安在这般偏僻无人之所在,也寻得出这么一条能走的通路来。印痕至此已几乎不见——地面已是厚厚的腐殖,死去经年的草茎树叶,软的硬的,宽的尖的,连同虫鸟的尸体都已与这山这土融为一体,车轮若曾滚轧过,印痕立时便被这柔软却又坚韧的草泥包裹,周遭的一切都拥过来,挤压住那点不起眼的凹陷,待到三人此时追来,有人经过的痕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却定须是在此。”卫枫颇为肯定道。辙印既然是至此渐渐隐没,且尚未有车马离开的迹象,那么在追之人的去向——除此更无他。

“不过——”卫枫脸上又显出踌躇,“这里虽还视野开阔,但往前去,按我们走镖人的说法,‘逢林莫入’,贸然深入总是有点……心里没底。君黎公子以为呢?”

“卫少侠也会心里没底?”夏君黎若有所指地看着他。

“我……当然啊。”卫枫挠头道,“不过……有你在,当没什么好怕的。”

夏君黎笑了一笑:“我倒觉得你说得没错——现在确实不宜再往前走了。”

身旁刺刺心领神会:“你是担心——瞿前辈知觉敏锐,我们一旦靠近,必会给他发觉?”

夏君黎点头:“一是为此。二是——此地多半是他的身家秘密所在,他定会在前路林间布下陷阱暗扣,便不阻外人,也要阻虫鸟走兽,总须是不太平。”

他这话还是藏了三分。又何止是“陷阱暗扣”呢?一个研造着“突火枪”这等奇物之地,焉能无有硝石火药等物存积,岂止是不“太平”,简直是可怖非常。以瞿安那警醒天性,实难想象他若知觉此地竟为人发现,会作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到那个时候,便非仅凭一点机敏身法可脱逃了。

他于是道:“这样,你们就留在此地,我去瞧瞧。”

“可你……”刺刺不甚放心,“就算是你,也没办法不被他发现呀?眼下也不知他在这林中何处,单论‘知觉’这事,你比不过他,定是他先发现你,然后——他知道你来意不善,就算不对你不利,定有后路,必也先逃了。”

“我想试一试。”夏君黎道,“‘明镜’有一诀叫作‘无寂’,能收敛起全部的杀气,一分一毫都不渲泄于外。向来听闻他是因天生能感知旁人‘杀气’故此敏锐,或许以‘无寂’便能瞒得过他。——倘若真不行,他仓促逃跑,定来不及带走马车和此间之物,至少这回,我定须能留住一些证据,捉到他的把柄。”

一旁的卫枫偷偷听着,虽未必全然明白两人的话,却也插言:“早知如此,便该多带些人,将此山团团围住,便不怕他跑了。不过依我看,那面山林地势高耸,未必好走,所谓后路——他多半也只能寻机绕回此处逃跑,到时候我和单姑娘便正好将他拦在此地。”

夏君黎看回至他,对他微微一笑,卫枫正道他是要对自己示以感谢,忽胸口一阵闷痛——夏君黎出手如电,拇指一击已将气息从他胸口膻中送入,卫枫整个躯体顿然气力尽失,滞凝难动。他大惊失色:“君……黎公子?”

就连刺刺亦吃了一惊:“君黎哥?”

夏君黎冷笑了声:“我固是只能一个人去,却也实难放心让刺刺与你留在此地。”

“天……天大的误会!”卫枫脱口叫屈,“我卫枫发誓,对单姑娘绝无半分非分之想,更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对她作出任何不利举动,君黎公子实在……实在不必如此!”

夏君黎眉心差不多要为这句话拧出一个结来。对刺刺有“非分之想”?他一直所疑的不过是卫枫可能以谎言诱自己入伏,另有谋算,倒当真尚未想到还有另一层,此时见卫枫面色涨红,表情迫切,虽是自辩,却无疑——多少透露了些自己不晓得的“秘密”。

“我误会你了?”他并没就此追问,面上仍挂着适才的冷笑,“那卫少侠如何解释,你的‘无双车马’既不靠近关得最迟的北城门,也不靠近离此地最近的西北门,你说的这位客人,如当真是急着要用马车,为何舍近求远,浪费近一个时辰的光景,定要绕去你那家店赁借?”

卫枫怔了一下,面色以肉眼可见之速从涨红变作了紫涨。夏君黎已道,“是不是——根本没有这一个人,一切都是出自卫少侠之杜撰,这车辙印想来亦是有意为之,目的不过是引我来此?”

“不,不,不是的……”卫枫结结巴巴道,“我……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我哪里知道他为什么不去别家,就来我家——或者是别家已然打烊关门了,或者是别家没有他要的车……你,你该去问他啊,怎么问我?”

他这番话在如此紫涨面皮下说出来,看在任何人眼里只怕都有些好笑;就连他自己,也深知自己此际的神情是如何一副可笑丑态,便如所有那些被戳穿了谎言理屈词穷、恼羞成怒的失败者。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头狂擂,面孔发热,只因——方才夏君黎说不放心刺刺同他留在此地时,他是当真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对刺刺存了不轨之心,不假思索脱口辩解;可原来他——夏君黎他竟不是那个意思,那岂不是……是自己将那一点原本甚至根本都称不上存在过的“非分”之心自己曝递至了他面前?他再是什么少年豁达,于此却也根本止不住窘迫非常,可他——一时竟不知该不该继续自辩,而倘要自辩,到底是该先自辩哪一头。

夏君黎取走他系于腰间的“伶仃”,交给刺刺:“你先拿着。他这会儿气脉尽闭,当不可能对你有什么威胁,不过——尚不知他有无同党在左近,你将他看好,他也算得是有身份之人,想来命也值些价,若是给剑架在脖子上,多少总能让人投鼠忌器。”

“君黎哥……”刺刺看起来也有几分犹豫不定,“你——你当真认为他是骗我们的?若是如此,你——就不必一个人往前去了呀?”

“既然都来了。”夏君黎瞥着卫枫的表情,“虽说他多半是说了谎,可这张‘伶仃’剑图,倒真像那么回事,万一——瞿安当真在这呢?倘真是一场空,那我更该去会会他的朋友,才不算白来,对么?”

刺刺咬了咬唇,亦看向卫枫:“卫公子,我——我原是不信你会欺骗我和君黎哥,可——可君黎哥适才所说,确实不合常理。如果——如果你真是受人指使,你便与我们说,究竟是何人,我们定当保护你周全,绝不会丢下你不管,更不会伤害于你。”

卫枫已知自己先时自乱阵脚,一番辩解全然词不达意,可他早不是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了,暗自深呼吸了几下,立时冷静下几分,正待同夏君黎再好好从头理论,忽然却听刺刺说出这几句话来,不知为何气顿然馁了。“谁指使我?谁还能指使我了?”他也不知自己口中为何就愤愤然吐出这么几句话来,“我一片赤诚,却原来在你们眼里只合当成驴肝猪肺!说得什么天大的厉害人物,还不是个以己度人的小人,枉我一直诚惶诚恐,真心想与你交个朋友,早知如此,我还费这个心思,巴巴地来报信,来替你出主意,我卫枫定是今年过得太顺了,要来你这自寻这么大的不痛快!”

他不停口地说着,也不知触到了心里头哪一处闸弦,竟将自己眼眶都说得红了,忙忙转头,偏又对上刺刺的一双眼睛,一时不知还有哪里可以转。

“卫少侠先不必急着跳脚。”夏君黎对此显得波澜不惊,“你的话是真是假不难辨明,我入林中一看便知,好过在此多费唇舌。”

卫枫确实也唇舌不出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气极,或是气穴被封之下一时说得太多,呼哧呼哧只喘着粗气。

夏君黎不欲多有耽搁,同刺刺互相叮嘱低语几句,便去往林中。刺刺虽看着卫枫可怜,可此时自己说什么似都有些多余,终究只能欲言又止。

“他平日里也是这样——一意孤行、是非不分?”却听卫枫先开口了,“我和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他?单姑娘,你说句公道话,今天是不是他非要叫我带路的?反过来却说是我有什么阴谋诡计,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么?”

刺刺只能叹了口气:“卫公子自然不应是那样的人。他只是——只是已经被欺骗了太多次,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人,所以,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如若今天当真是错怪了卫公子,我先向公子赔个不是,待他回来,定也当给卫公子个交待的。”

卫枫望着她,双目的光黯如黄昏。你虽然口上这般说,可你心里,永远是向着他的。

——他差一点就已将这句话说出口,但幸好是没有。

——什么傻话。她不向着夏君黎,还向着谁呢,难道向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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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起了“无寂”的夏君黎在林中如一缕并不存在的幽魂,毫无声息地移动于光影的缝隙之间。只是,不能散出任何一丝气息,便不能以“逐雪”探寻林中动静,只能依靠肉眼和肉耳,无论前面将遇的是瞿安还是其他埋伏,都需他多加三倍的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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