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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薛宝芹回府将公仪衾淑等人捐赠的款银统算核计之后才深觉二十万两雪花银究竟是何种概意。

即使将自己的嫁妆悉数填补比起二十万两也不过是凤毛麟角。

筹措、救险、调粮、抚民、施粥、设棚、各处细务无一不急于用度。可眼下营口正赈不知余款几何,朝廷筹赈亦需时日,营口坐等抚恤,只怕难以应急。

汴京御街瑞锦坊

瑞锦坊今日关张,却不闭户。

店内横铺了数条八仙桌,齐备浓茶清酒、茶果点心、时令花果,有数十张有矮凳竹椅,供人休憩。

门前阔地设了翘头长案,锦幡高挑,上书“赈灾募捐”四字,墨迹娟秀清劲,尽显女子笔力。

瑞锦坊门庭开阔,途路通达,此处募捐再引人注目不过了。

薛珠身着对襟绫裙立在案前,迎着来往妇人女子扬声招呼,语气温和有力:“诸位娘子姑娘,今岁榆连江泛滥成灾,营口水患肆虐,百姓四下流离,眼下朝廷赈济未足,我等虽为女子,亦当略尽绵薄。”

“女娲创世、嫘祖缫丝、妇好统帅、班昭修史,无一不彰女子济扶倾之力,而今营口夏汛在即,筑堤抗洪迫在眉睫,今有一娘子凭一己之力,为营口百姓换得生机,也为我等女子妇人正名争气,女子并非只能宥于后宅,仰人鼻息过活,我们仁德、我们恪勤、我们涅而不缁、磨而不磷、我等亦可有所成,亦可扬名!”

薛珠目光扫过陆续驻足的车马人群,声音又高了些:“娘子姑娘们,若有募捐者,可登名造册,录于大圊第一座女子所筑堤坝之上。”

“那不是名垂千古了?”一妇人挽篮笑道。

“垂不垂的倒不重要,欸!姑娘!大圊第一座女子所筑的堤坝可是真的?”四驾华贵马车缓缓撩起侧帘。

“是真的!”薛珠忙停声答话,“受官家御旨督造,童叟无欺!”

“这倒有趣!哪里募捐?”

“姑娘请进殿内叙话。”薛珠眼神示意小侍前去引路。

“捐多捐少可有额限?”

“并无,全凭娘子心意。”

“此乃善举,若能救得一人饥寒,便是我等的功德了。”

“是啊是啊。”

那位华贵女子从头上摘下一支累丝嵌宝的金翠步摇放进漆匣内“此物虽微,愿为表率。”

而后又令女使将小侍奉着的红绢纸呈来,挥毫落纸书下一笔捐资。

店中戴着幂篱的公仪衾淑同亦如均向女子颔首致谢。

“大圊第一座女子所筑的堤坝,我自是要尽一份力的。”又一女子入店。

“行此善举,比磕头求佛务实多了。”

“是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等居于天子脚下已是万幸,实该怜悯苦难百姓。”

“算我一个。”

“我亦有此心。”

“在哪里登名?”

“……”

瑞锦坊门前一时车马熙攘,姑娘娘子卸钗撸镯,络绎不绝。

公仪衾淑同亦如立于二楼隔断横栏上,看着楼下这般盛景,心中不禁欣悦澎湃。

从此处看下,店堂内来往熙攘的女子背影,或老或少,或贵或贫,身姿总是纤曼柔和的,她们没有似男子般自诩英武的宽阔脊背与壮实肌理,却用削肩柔脊扛起了一座石坠千斤堤坝。

女子的脊背从来不止于皮相之柔,而在于骨血之韧。

薛珠走至案前,默默记诵了一遍东家给她的纸稿,复又重新开口吆喝。

“诸位娘子姑娘,今岁榆连江泛滥成灾,营口水患肆虐,眼下朝廷赈济未足,我等虽为女子,亦当略尽绵薄……”

殿议后五日,瑞锦坊募捐愈盛,不论世家勋贵亦或是闾巷布衣,汴京女子咸集瑞锦坊,共襄捐输。不拘多寡,以表寸心。

只因在汴京传有一言,这群女子要筑起大圊第一座属于她们的堤坝。

次日汴京昌平侯府

公仪衾淑方才撩起马车青帘,却见公仪珢华已携女使婆子们于府门外等候。

车夫眼疾手快地摆好脚凳退至一边,公仪衾淑提裙缓步下阶。

公仪珢华揽袖伸手握上了她的小臂,公仪衾淑借着公仪珢华的力下了马车,任她牵着穿过府门一路往花厅里去。

沈文涛刚忙完公务,却不料在廊外遇着姐妹俩叙话。

“五妹妹来了。”沈文涛笑着见礼。

“二姐夫。”公仪衾淑颔首回礼。

“今日倒是稀罕,你姐姐平日里总念叨着你们,来了便多住几日,陪你姐姐解解闷儿。”

公仪衾淑转眸看了公仪珢华一眼,见公仪珢华竟真是少有的满面温情,继而又看向沈文涛打算先将正事谈妥。

“二姐夫,我今日前来是为了请教您营口税务一事。”公仪衾淑抬手落扇温声道。

沈文涛综理盐务,营口是是漕运必经枢纽,相较他人,沈文涛便是既熟悉盐税又熟悉营口的不二人选。

“哦?请教我?”沈文涛颇感受宠若惊,继而又含笑打趣道:“你们女儿家近日里不是要同举大业,共筑女子堤坝吗?怎得如今倒来请教我了?”

公仪珢华斜睨沈文涛一眼,拉起公仪衾淑便走,“我亦能教你,何故用他?”

“二姐姐……”公仪衾淑被公仪珢华挽着手腕强制拽走,只得满脸歉意地朝沈文涛话别:“二姐夫,我……我先行一步。”

“欸……”沈文涛朝着公仪珢华满脸无措地挥了挥袖子,继而无奈弯唇道:“你看你又急!”

公仪衾淑同公仪珢华先后于花厅落座,公仪珢华边用紫竹茶筅点茶边抬眸问话。

“瑞锦坊的募捐可是你的主意?”

“什么都瞒不过二姐姐。”公仪衾淑拈起一块樱乳酪送入口中,雪沙的绵密在唇齿间蔓延开,细腻甜软,是三元楼的果子。

她倒是不知道二姐姐何时爱吃茶果了?

“花招太多。”最后一汤水注下,公仪珢华淡淡了了公仪衾淑一眼。

盏内饽沫涌起,似浮云挂壁。

“二姐姐,我们行的是善事。”公仪衾淑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

“我知道。”公仪珢华将杯盏推至公仪衾淑面前,又淡淡补了一句,“善心可嘉。”

公仪衾淑略一弯唇,垂眸视案,双手捧茶轻啜。

公仪珢华掩着眸底的温漪,盯着公仪衾淑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公仪珢华柔声开口,那是一种在公仪衾淑听来极陌生的语调。

“近年来,你长大了不少。”

公仪衾淑蓦地抬眸,二姐姐是在夸她?

公仪珢华手执壶柄,手腕微压,水线从细口旋滚倾落,如如雪练般撞在白瓷杯壁上,似珠落玉盘。

“如今的我,可还浮躁?”公仪衾淑轻捻着指尖上的粉粒倏然反问道,明亮的眼眸中似有点点谑意。

话落,公仪珢华先是一怔,转而眨眸反应过来,原来这丫头还对她当年说她浮躁寡历耿耿于怀。

公仪珢华眉梢染上几分暖意,托袖捻指点着公仪衾淑笑着数落道:“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这心眼儿也忒小了!”

公仪衾淑垂眸抽出帕子仔细地将指尖上的余粉拭净,掩着面上那层微薄的赧意。

“褪了娇憨稚气,聪颖明睿,能审时度势,也能顾全大局,”氤氲的茶气伴着公仪珢华沉静的声音淌过来。

公仪衾淑指尖动作微顿,将薄绢巾子沿着指缘绕了半圈,公仪珢华不动声色地将她这不自然的表现纳入眼底。

公仪衾淑忽而抬眸展颜,转移话题般莞尔一问:“比之姐姐如何?”

公仪珢华掀了掀眼帘,骄矜啜茶,竟溺着她继而玩笑道。

“差我之远矣。”

汴京八王府

日过亭午,暑气将歇,偶有穿堂风穿廊而过,涌起浅色纱幔。

正是揽枕休憩之时,女使小侍阖眸打盹,王府厅室万籁俱静,唯有几声裙裾拂动的簌簌声响格外清晰。

晃动翻飞的茜色裙袍自外书房外终是重新一丝不苟的安稳遮覆在朱缎绣鞋上。

那歪髻插簪女子双手紧紧交迭拢在袖中,神色可疑地四下瞧了瞧,而后抚了抚胸口深呼一口,抖了抖堆叠探出手来,那双手才刚挨着花雕门的环缘,便被一声冷沉女声打断。

“可是周小妻?”

闻声,周小妻如遭雷击,只觉抚上花雕门那双手的指根都在发麻。

阖府上下,周小妻同侧妃最不对付,唇枪舌剑,挑衅争宠皆是家常便饭,周小妻暗咬银牙,怎得就这般不巧,偏被她给逮着了!

周小妻战战兢兢地收回了手,回身盈盈一福:“侧妃安。”

侧妃似有防备地微微蹙眉,却又很快敛起,侧眸探究道:“暑热天燥,妹妹在这里做什么?”

周小妻慌忙换上一副恭顺的眉眼,舔唇掩饰道:“妾身,妾身来寻王爷。”

侧妃冷眼瞧了眼紧掩的门扉,不留情面地拆穿道:“往日王爷均在内室小憩,周小妻岂会不知?”

周小妻愈发冷汗直流,只得生硬解释:“妾身,妾身忘了,妾身这就回去,不敢打扰侧妃雅兴。”

周小妻匆匆行礼后抬步便走,侧妃沉眸瞧着她远去却也未曾多言。

待周小妻走后,侧妃在廊道兀自静站了会儿,待确认周围确无一人后,侧妃缓步蹑手地走向花雕门,正欲抬手推门,余光却瞥见一抹茜色倩影缓缓走来。

侧妃心跳陡然停滞一瞬,却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手,面上仍旧波澜不惊。

周小妻翩然而至,唇角勾着莫测的笑,静默地看着侧妃。

侧妃转身佯装冷静问道:“周小妻有话同我说?”

周小妻伸指抵唇,绕着侧妃打量了一圈哂笑:“方才妾身走得着急,倒是忘了问侧妃,这大热天的您不去陪石头子儿小憩,来此作甚?”

侧妃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忙从周小妻脸上移开眸子,敛目平复了呼吸才解释道:“王爷让我来外书房取些东西。”

“哦?是吗?”周小妻明显不信:“方才我问过了,侧妃分明不是从王爷内室过来的,是什么东西这么着急,非得在这寂静无人时顶着暑热来取?”

“你……”侧妃含怒咬唇。

周小妻忽地贴近侧妃耳语:“侧妃莫不是在寻《水利策论文集》?”

闻言侧妃先是一惊,转而眸光一动,冷哼一声斜睨向周小妻:“那你又为何在此?又怎知我是奔着它来的?”侧妃恍然道:“原来你也是来找这东西的!”

二人一时无言,心思却转到了一处。

营口建堤,汴京女子人人皆想出一份力,薛家娘子再怎样能耐,也久居内帷,难经历练,他家王爷多年主理水务,深谙通河筑堤,将经年心得良策编书成册,攒了十余本。

可薛家娘子当着众官员的面落王爷的脸,两人争锋相对,他家王爷又怎会助那薛娘子?那天她只不过是提了一句便受了一顿数落,明着行不通,就只能干这些小偷小摸的了。

见被拆穿,周小妻面色有些讪讪,倒也不装了:“妾身与侧妃同心,不如暂止争斗,互为盟友如何?”

侧妃勾唇了然,轻声道:“今日,我们都未曾见过彼此。”

二人相视一笑,一齐伸手覆上那两扇花雕门环。

汴京御街尹府

“姑娘,没有。”女使抬起灰扑扑的袖襟擦了擦额前的吸汗。

“姑娘,奴婢也没找到。”另一女使直起身来垂首愧欠道。

尹牧雪眉目含愠,泄出一句不满的重哼来。两位女使敛袖垂手,谁也不敢多话。

尹牧雪提裙跨过门槛,不妨落足之处有本散落的书卷,硌得脚腕生疼,尹牧雪将书卷轻踹至一边,望着散落满室凌乱的书卷竹简与弓腰埋在书山卷海中翻找的女使们,漠然开口道:“可都在这里了?”

“姑娘,宫里送来的书都在这里了。”身边随侍的女使应声答话。

尹牧雪望着彼时空了一半的紫檀博古架思忖起来。

她当初抄写的时候分明记得有一本的,现下跑到哪里去了?

正在尹牧雪沉思之际,一个双髻女使忙不迭捧着一本书从书卷堆里磕磕绊绊地走出来。

“姑娘,奴婢找着了!”

尹牧雪接过那本《行水金鉴》漫不经心地翻看两眼,而后素手递给身侧女使吩咐道:“送到长公主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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