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长老，听说泷川姐姐她……呀！”从后方赶来的元顾伊等人脚还没站稳，就被眼前这副情景给吓了一大跳。看了看铁门外的那五道黑色身影，又看了看自家人这边个个严肃且难堪的脸色、以及倒在血泊之中的柳玄，元顾伊何等聪慧，几乎是瞬间，就立刻看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何事。当下毫不犹豫的拨开人群、大步来在了众人面前，毫不畏惧的直视着九冉。
“绝城的元顾伊元大小姐么？呵，在下九冉，久仰久仰，”九冉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元顾伊，忍不住调笑道，“元大小姐金枝玉叶，怎么不在后方坐镇呢？冒冒失失的跑到最前面来，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元大小姐，请退到属下后面去！”宫闻旭也一脸紧张的在元顾伊身边低声劝道，“此女诡诈，恐对您不利！宫主曾交代属下要以性命护您周全，属下不能辜负宫主啊！”
“好了宫长老，就放心交给我吧。独峰那儿，我自会与他解释。”说罢，元顾伊径直从旁边取过一张椅子来，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的坐在了两拨人中间。
“九冉是吗？能用极为高明的伪声骗得我们东煌宫中人主动大开城门，阁下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你你说得不错，本来呢，像我这种不会武功的弱女子，的确是不太敢离开大后方的。但现在见了你，我突然想……或许，我们可以坐下来聊一聊。”
“哦？元大小姐想怎么聊？”
“你此来的目的，并不是杀人或劫人，对吧？”元顾伊紧盯着九冉的双眼，缓缓说道，“也许你的上峰给你下达的命令的确是这个，但你却并没有打算遵守。哦当然，我并不是在侮辱你的忠诚，我只是在就事论事罢了。”
“……是因为我到现在，只杀了你们一个人吗？”出乎众人的意料，九冉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态度竟变得有些不置可否起来，“说不定，我只是在单纯的享受猫抓老鼠的成就感呢？”
“猫抓老鼠，也要讲究个时限。享受过了头，猫和鼠的位置可是会变的，”元顾伊拿手指了指九冉的身后，“你对我们很了解，不，应该说，是朝天盟对我们很了解。不然，你也没办法骗过我们、让我们主动打开铁门了。既如此，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在外面还有其他接应的人。若他们及时赶到，那你这只猫，不就成了老鼠了吗？”
“本该速战速决的你，为什么迟迟不动手？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并不想动手’这么一个解释了。如何，我猜得可对？”
“……好、好、好！”九冉重重的拍了几下掌，连说了三个好字。再看向元顾伊时，目光中已经少了几分轻视、多了一丝赞赏与惊讶，“元大小姐好见解、好魄力，我还什么都没说，心思就已经被你看穿一大半了。佩服，佩服！怪不得就连我们圣女大人，也一直心心念念着想和元大小姐过上几招。也罢，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元大小姐，我想见一个人，不知你可否通融通融？”
“你想见何人？”
“悬剑阁的朱雀剑使，或者濮王府的小濮王，”九冉十分干脆的点出了姚瞳和赵宗睿的名字，“这两人随便哪一个，都可以。”
元顾伊和宫闻旭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意外。显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九冉会莫名其妙的与这两个人牵扯上关系。可还没等他们做好决定、到底让不让姚瞳或者赵宗睿出来与九冉相见时，姚瞳就已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从人群中挤到了前面来：“我就是悬剑阁的朱雀剑使、姚瞳！你有什么恩怨，尽管冲我一人来！不要牵连无辜！”
“你就是姚瞳啊，”九冉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巡山雀鸟、终于找到了自己所搭建的窝巢，“听说你在夺剑的时候，被唐墨给抓进了地道，和小濮王关在一起。可有此事？”
“不错！”
“嗯……你且听好了，你和小濮王是怎么从地道中逃出来的，我没兴趣知道，我也不是来替唐墨抓你们回去的。我想问的是……在地道中，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陈宕的男人？”
“陈宕？”姚瞳微微皱眉，“这个名字……嘶！你说得的那个男人，是不是这儿有道疤？”
“你真见过他？！”九冉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狂喜，当下三步并两步的来到姚瞳面前，一把抓住了后者的双肩、急声追问道，“他人呢？他人现在在哪？！”
“……很抱歉，他已经死了，”望着已经近似癫狂的九冉，姚瞳脑中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不想骗你，他的死，跟我有很大的关系。所以，如果你想要为他报仇，就请动手吧。”
“他死……了？”这三个字宛如三声洪钟，不断地的震荡着九冉的脑海。盯着姚瞳的眼睛看了许久，九冉突然猛地松开了她的双肩、惨笑着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嘴里还在喃喃自语，“陈宕……陈宕……你怎么……你为什么会死？你凭什么先死啊……你凭什么啊……”
“九冉，你……没事吧？”元顾伊神色担忧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暗道一声不好。现在九冉的情绪极不稳定，若是失控……后果将不堪设想啊！不行，必须得想办法稳住她！
事已至此，元顾伊也顾不上身后宫闻旭等人的低声劝阻了，当即主动上前、侧身搂住了九冉的肩膀，轻声安抚道：“别激动，别激动。你和你口中那位陈宕之间的事情，可以说给我听听吗？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真……真的？”九冉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元顾伊，“可我和你……”
“我知道你的顾虑，也理解你的顾虑。可抛开其他不论，我与你一样，都是女子啊，”元顾伊温柔的笑了，一边暗暗对宫闻旭打手势、示意他让众人把兵刃都收起来，一边搂着九冉并排坐在了一旁的石头上，“九冉，你看，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能对你怎么样呢？所以你尽管放心，我是不会害你的。”
“……好吧。”或许是元顾伊人畜无害的模样打动了九冉，又或许是她现在的确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于是，鬼使神差之下，两个原本应该是死对头的女人，居然就这么亲密的坐在了一起，一个说一个听，和谐的叫人不敢相信。
“宫长老，咱们要不要趁现在动手？”一名东煌宫中人看着眼前这无比诡异的一幕，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的在宫闻旭身后问道。
“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以免伤到元大小姐，”宫闻旭摇了摇头，低声吩咐道，“看起来，这个九冉应该是那边那四个鬼将的首领，她不下令，那四个鬼将是不会乱动的。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放松警惕！让弟兄们准备好，一旦出现什么意外，直接跟我冲上去救人！”
“是！”
东煌宫众人得到命令后，齐齐紧张的盯着九冉，生怕她一个激动、顺手伤到离她最近的元顾伊。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在元顾伊的开导之下，九冉说着说着，竟忍不住趴在元顾伊的肩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宫闻旭嘴角抽了抽，满眼尽是错愕。这……这是什么情况？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居然……居然被元大小姐三言两语给说哭了？！天爷啊，怪不得就连宫主平日里都对元大小姐恭敬有加，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你知道吗，陈宕……陈宕是他们家，最后的一个男人了，”哭了好一会儿，九冉才在元顾伊的安慰下勉强止住了眼泪，情绪也逐渐归于稳定，“他本不叫陈宕，他是辽人，在加入神教之前，他只是一个纯洁无邪的良善少年。”
“良善？呵！”姚瞳忍不住冷笑了起来，“那种疯子，也能被称为良善？九冉，我知道你不会认可，但我必须告诉你，他……”
“我知道他什么样子，”九冉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姚瞳的话，“但我没有骗你，在加入神教之前，他杀过的东西只有牛羊鸡马。你现在骂他是疯子，但你又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所谓的疯子吗？”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元顾伊轻轻的拍了拍九冉的肩膀，“你说他是他们家族最后的一个男人，想来，应是他的家族发生大灾了？”
“是……”元顾伊的话让九冉的神色再次黯淡了下来，“他的族人，被残忍的屠杀了……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陈宕没有告诉我。但原因，我倒是知道。你们宋人委派在边关的某员大将为了军功升迁，曾屡次暗中纵容手下士卒肆意屠杀宋辽边境上较为偏远、且无人问津的村庄与城池，洗劫财物，奸淫掳掠，最后再割下被俘的百姓人头充作贼寇首级，伪作军功上报，以换取封赏。陈宕，就是被你们宋人给屠杀的一个部落中的、唯一幸存者。”
“不可能！”话音刚落，一道暴喝就已从后方炸起，吓了众人一大跳。循声望去，却见是赵祯一脸怒气、风风火火的从后方走了出来，其身后还跟着唐尧与云其疏、赵宗睿等人。
来在近前，赵祯先是长呼了一口气，随即才强压着颤栗、哆哆嗦嗦的指着九冉说道：“不可能，你说得绝不会是真的！朕……朕手下的将士们，绝不会是那般畜生！更何况……更何况那么多大臣呢，那么多文士清流呢？他们是瞎子哑巴吗？有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为何从未禀报过朕？！朕不相信，朕这个天子能失败至此！决不相信！！”
“你就是宋人的小皇帝啊，呵，果然和圣女大人说得一样，年轻，心高，”九冉淡淡的扫了眼赵祯，意味深长的笑了，“赵祯，你长这么大，应该一直都没去过边塞吧？不，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你长这么大，一直都没见识过真正的边塞吧？毕竟位尊九五，能入你眼的，都是粉饰过的美好与太平，从无任何沾血的现实。也罢，趁着今日，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一些真相吧。”
“你们的军队，其实早就烂透了。除了欺压百姓、战时屠杀百姓以充军功外，正儿八经的打仗，你们有起码六成的军队一看到我辽骑，个个跑的比兔子都快！我们盟主也曾疑惑过，你们宋人财大气粗，武器装备又那么好，怎么胆子就这么小呢？后来我们才知道，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你们宋人自己。”
“将士在外征战，你们却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给他们。面额刺字？指军为贼？亏你们能想得出来！我们盟主说了，在宋土之上，哪怕是天大的军功，也比不上考个状元郎能光宗耀祖。更戍法让你们的军队‘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再加上松弛的军纪与腐败的军政，让士兵不敢杀敌、只敢屠戮弱势百姓，赵祯，你们赵家人传到你这儿竟然还没亡国，不得不说，真是个奇迹。”
“……就算你说得是真的，那又如何？”赵祯脸色有些苍白，但嘴上依旧不认输，“朕的大宋出了毛病，朕自会帮它调理好！过去的悲痛，朕是没有办法将其抚平，但朕可以保证，从今往后，大宋！在朕的治理之下，只会越来越好！而你们呢，你们这些邪魔外道，除了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大行恶事、肆意破坏，你们还会什么？！”
“哼，好志气，”九冉冷笑一声，拿手拨开元顾伊，一边起身信步向赵祯缓缓靠近，一边慢条斯理的讥讽道，“你那位所谓的母后一日不死，你，一日非帝王。你要真有本事，顶着天下之大不韪去宰了她啊。无情，才是圣君之本！可你看看你，呵，整个一懦夫！天天活在太平奏折里的蠢货，也配做天下之主？”
“那你说，谁配做这天下共主？”赵祯突然冷静了下来，原先因气愤而微微有些颤栗的身体，也逐渐挺直了。
“当然是我们盟主！”九冉激动的高举双手，忘我的大声喊道，“你们知道吗，我们盟主所设想的新世界，那是多么高尚的存在啊！所有人都没有了思想与欲望，所有人都变成了可爱至极的活死之人！多么伟大！多么崇高！届时，一切的罪恶，都将从根源所铲除！不会再有家破人亡，不会再有死哀悲伤，不会再有……”
“噗！！”
一截沾血的刀刃猛地从九冉胸口处斜斜刺出！直接打断了九冉还未说完的话！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九冉神色恍惚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胸口处那正不断绽放的血色花朵。笑容，最后一次爬上了她的脸颊。
“好疼啊……不过……陈宕，死没良心的，我……终于能去见你了……”
随着最后一个“了”字轻轻落下，九冉那已经涣散的双瞳终于是彻底没了生息。扑通一声，就这么直直栽倒在了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