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铜镜里身影有些模糊，还是能看出是尚在韶龄的女子，但她的动作实在不像少女般轻巧，而是如老妪般笨拙的。拒绝所有好意的和不怀好意的帮忙，孟小姐磨磨蹭蹭地穿戴好新衣裙，强装欢喜地在某夫人面前转了个圈就一溜烟地穿过了前堂，出了门。
门前早就停好了马车，快到门口之时，孟小姐捂着脸命令了一声：“转过背去，本小姐要路过！”
“咦？”正从前堂门廊路过的某位少爷一愣神，还没定睛看清那人是谁，回头便已不见人影，他仰头望天，摸摸后颈，“小妹的声音怎么伴着一股子阴风？”
孟小姐不知听没听见，头也不回地钻进马车里，坐下就开始扯巴衣服，总觉这衣边的轻纱漂浮得厉害，随后钻进来的侍女秀茹只看着她抿唇，笑而不语。
在马车摇摇晃晃的启动中，孟小姐喊了声：“慢些，太晃了！”
马车夫应声勒缰降速，心想天色也还算早，天黑之前怎么着也该到了。
车中人却在托腮叹气：娘亲似乎早就料到她要磨蹭到迟到，才过了晌午就亲自把衣裙送来了……
及笄嫁人？至不至于比她还急？这不还差一个月吗？有必要非参加所谓的“赏莲会”么？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所谓的赏莲会就是才子佳人会，跟元宵灯会差不多，赏莲？不过借个风雅借口罢了！
不过佳人嘛，多是那些及了笄却还没说定人家的深闺小姐们，听云心说她们倒也不是嫁不出去，也有不少引得“访客”盈门的，只不过要不是父母眼界高就是她们自己死活不愿意。
孟小姐听说了，便眼闪星光地问道：“如果我死活不愿意去那什么赏莲会，娘会放过我么？”
“据我所知，不会！”云心嗤笑一声，耸耸肩道，“当然，如果你想让娘把琴谱提前传出去的话……”
“啊？”
“我觉得，那曲子听着还不错，也不愧是思诚的手笔，放出去一定能广为流传！”
就像怕作弊之人怕被人揭发一样，孟小姐虽然磨磨唧唧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了，谁让娘亲揪着她的“小辫子”呢！
……
莲池边三三两两的身影，多是结伴的闺秀，在暮色中轻声曼语、相视而笑。
听说乾京的大家小姐之间也定期有诗会、花会，还有些亲近的世家也会时常来往，只是孟小姐三年不在乾京，之前有恶名在外，之后家族又初现颓势，哪里还有人惦记着邀请她？到了这宫廷之中，难免让人拘谨，自然都想与相熟之人结伴，故而若不算上亦步亦趋的侍女，孟小姐可以算得是孤身一人。
忽视掉身周好奇打量的各色眼光，只顾瞧着池中的花儿，确实如云心所说，莲花开得正盛，花瓣大而光润，暮色之下更显得色泽皎皎如玉，水雾笼罩之中也仙姿卓然，恍若凌波神女，亭亭玉立。
孟小姐本就目力极好，此刻对着光可以看见有褐色的蜻蜓和不知名的长脚飞虫在水面、莲叶间擦过，水面泛起细微的波纹闪闪。
正倚着石栏看得发呆，耳后有人低声道：“小姐，宴席已置好，太子妃请大家都过去呢……”
“哦……”收回飘远的目光回过神来，抬眼就见一条发髻高挽的纤细人影就在几丈开外，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仍可看出此女举止高雅绝俗，行走间自有一番高贵气度。
“说的可不就是赏花嘛……”孟小姐撇开眼，小声嘟囔一句，“让人清清静静赏花不就好了么……”
宫中的莲花宴很别致，每一道菜居然都与莲花有关，或取其部分制作，如藕荷酥、莲心茶；或模拟其形，如莲花蛋羹、莲叶糯饼、莲蓬糖堆。
专心欣赏着眼前奇巧精致的吃食，绝丽的太子妃在台上说了些什么作开场白孟小姐丝毫没在意，想来也不过那几句附庸风雅的客套话，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就漏了出去。
吃食倒是各有特色，也不枉来这一趟，孟小姐转转眼珠，见周边的小姐们没人动筷，不像她把眼光落实在了吃食上，那些人眼神飘忽飘忽的，不知要落向何方。
“莲开深宫盼人赏，寂寞深闺待人识。如此，只有些歌舞、花儿却是闲得无趣，不妨让太子殿下引众宾同来，饮酒赋诗，也好共赏今夜这难得的花好月圆之景……”上座的太子妃一笑，“姐妹们觉得，可好？”
一颗脑袋黯然垂下－－唉，绕来绕去的，这不就是目的吗？不过，不能等人吃饱再说吗？倒胃口！
更多的脑袋羞涩轻点，掩唇而笑－－本就是被家人叮嘱了为结识贵人而来，这才是来的重点，至于吃食，本就没准备在宫里大快朵颐啊。
孟小姐撇了撇嘴，把小巧的莲花蛋羹托于掌心，以袖遮掩一口就把嫩黄的“花心”吃得见底，咂咂嘴自言自语：“不就是蒸蛋里头放了几粒莲子？”
一脸嫌弃地伸指扒拉了下蛋羹四周装饰的莲花瓣，嘀咕道：“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吃！”
接着，在众人翘首以盼的长脖子之后，孟小姐屁股发痒似的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把小身板移出上位的视线，起身向外去。
“小姐，这是要去哪？”随侍的秀茹急了，孟夫人特别嘱咐过她了－－小姐淘气爱惹祸端，就是派她来看牢小姐的。
“刚才吃得太急，想吐！”孟小姐捂着嘴皱着眉，暗暗指指肚子，“总不能在这吐吧？”
说罢，捂嘴问过宫女，拔腿就跑。
秀茹接过宫女递过的宫灯，提着裙子小跑跟随，压低声喊道：“小姐，慢点！”
孟小姐虽说不熟宫廷的道路不敢太往歪处拐，但要在光线暗处避过一个提着灯的“跟屁虫”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小半柱香的工夫后，她一人扶着一棵树喘了气，茅房边？自然不是！
都说乖乖来宫里赏花嘛，自然来莲池边咯！不过是夜宴的对面罢了。
隔着莲池，彼岸灯火辉煌，而这边却是星光黯淡，仿佛为了这场夜宴把灯火都搬去了另一侧，也是，黑灯瞎火还怎么“寂寞深闺待人识”？
因着达官权贵集中在了莲花宴上，故而那边肯定是加强了防卫的，自己要不是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嘴的狼狈相，怕也是不能这么顺利地逃出来。当然要回去可能会严格得多，不过嘛，快结束再回去好了，刚回去就已散席，然后顺着人流去宫门那当然最好！
侍卫多数集中在了那边，这边的巡逻就自然少了，孟小姐这么想着，左右看看，便一撑翻过围栏，坐在了栏边，池水未满，那一截空档正是她小腿的长度，垂下脚尖恰可以拂过水面。
晚风还带着尚未散尽的燥热，只有这湖水尚有清凉之感，除去鞋袜随便往栏隙里一塞，清凉的池水被脚尖挑到脚面，舒爽非常，看着对面的灯火，此刻的她一点也不羡慕彼岸繁华光影中熙攘的人们。
乐声贴着水面飘来，是谁在弹筝，清雅美妙，和着曲调戏水，一朵白莲的倒影在水面摇曳，孟小姐突然玩心顿起，一手把住石栏的底端，侧身一倒就用另一手去够花茎。
指尖离花茎还差一点点，多么期待此刻来一阵风，把花茎往她的手中推几分，可惜，风偏偏不如人意，正是逆向。
几番试验下来，不肯放弃的孟小姐换了战术，一只脚蹬住池壁，空出一只脚，用脚趾去夹住花茎，勾近了再用手去折，总算如了愿。
得意地摆弄了两下，花上的水珠簌簌滴落，溅在衣裙上留下深色的晕，正在此时，彼岸的乐声也骤然铿锵，就像读书吟诗之人为诗中豪情所感染，迎风舞起了剑，孟小姐心情舒畅竟也起了舞剑之心，凌空比划起了跟表哥粗学过的那一套剑法的招式来。
乐音宏大气势磅礴，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让人不禁热血沸腾，孟小姐觉得就这么比划比划似乎太不过瘾，不过因着要进宫连蛇鞭都被娘亲“搜刮”了去，哪里会有剑？
低头看看手中那支莲花，可不就能想象成一柄软剑？嗯，只是头大了点，不够尖。
高级剑客也许会极为在意剑是否趁手，但像孟小姐这种对剑术的半吊子来说，自然不那么挑剔。
赤脚踏上岸边栏下的木板，夏日残存的余热透过脚心而来，温温的，极为熨帖。一股气息一窜，脚跟随之一旋，执着莲花茎的纤手一挥，花儿抖了抖，本是凌厉的剑招使起来一点也没有声势惊人的效果，倒像一个巨头娃娃随着大幅度的动作惊恐地乱晃。
想到这里，嘴角笑意毫无预兆地一下溢出来，在看似再无他人的角落。
没人伴舞，没人鼓掌，甚至乐声也并非为她伴奏，只她一个在夏日的晚风里舞着一支半开的莲花，笑得肩膀一抽一抽。
不过，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听到了异常的动静。
树下的草丛微微摆动，却与她的发丝飞舞的方向相逆，小脑瓜里一瞬间涌进了千万个念头－－这深宫后院的，谁知道这水池里投入过多少无望轻生的人？这看似繁茂的树上又吊死过多少宫人？眯眼看去草间似乎有一片光影，形状好似是一片衣角，却闪着诡异银光，如在泛着褶皱的一段月光。
孟小姐转身跑了两步，又噔噔噔地倒退着折回来，匆匆地套上鞋袜，飞一般地穿过柳林往光亮处飞奔，此刻也不管不着那亮处是否是引蛾扑近的毁灭之火了。
转背离开不过一小会，栏边拂过一截银色袍角，那人轻笑，弯腰捡起那朵被遗落在石栏边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