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沐浴在月光里的廊道拐角，素淡裙边伴着轻盈的脚尖扫过后，纯黑的袍角也紧紧随之逶迤而过，无声无息，地面只留下两道灰影，被高挂于空的圆月拉长，弯折着映在暗红的廊柱上。
这廊角转过，便离了那些庭院之中热闹人群的视线。
这一路很短也很长，他们走得缓慢。
男子转首瞧了瞧投过来又缩回去的各色眼光，皱了皱眉，但女子只顾着向前走，始终都没有回头。
“思齐……”男子出声轻唤身前的女子，语带犹疑。
“嗯。”女子脚步微顿，轻轻应声。
男子深吸了口气，凑近低声问道：“你对齐王到底有……有没有……”
“大哥什么时候说话也这么吞吞吐吐的了？”女子抱臂悠悠转身，目光平静而坦然地与他对视，“大哥知道我的，我来北燕关纯粹是因为老爹，不是什么旁的人！”
孟思远主动提出送小妹回房歇息，顺便想问清她的心意。若是她有这个意思，不妨与娘亲说说，也算成全一对有情人。
孟姑娘在前，这一路听身后的脚步迟缓，她也自觉地慢下来，把大哥甩太远也不合适，但若亲昵并行那还是什么“送”？
他难得提出要送她，她自然高兴地欣然接受－－那么多不相干之人相聚团圆令她心里不甚爽利，而以往都是大哥远赴边关，她眼巴巴地看着马蹄后的扬尘送行，如今有这个机会也要享受下被送的尊荣感不是？
“可他对你……”孟思远皱皱眉头，思索着用什么字眼跟小妹说才算合适。
情情爱爱这类的字眼他说不出口，自然就犹疑。
“或许……并不是大哥想的那样！”孟姑娘突然撇开眼，眼光飘得很远很远，似乎透过院墙重重望到了天的那一头。
她也有想过是不是他对自己有情，或许……是有那么一点喜欢的吧？
不然不会有柳林送别的事，也不会有榻边的彻夜守候，但是否真像他画中那样上升到相守一生的深情呢？她对此尚且存疑！
也许……只是像悠闲的贵人喜欢逗弄充满野趣的雀儿，是为了图个开心？
那人的画技不错，画面是很美的，那双璧人也是衣袂飘举恍若神仙眷侣的。她承认自己向往那样的感情，这是即使明知那是他画出来用以示情的－－她还是偷眼去看的原因。不仅仅是她，恐怕全天下的女子都向往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深情。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是直觉幻觉还是错觉，他自始至终似乎在把她当作另一个人，对她好－－也许只是因为那个人恰好不在而已。
孟姑娘虽然有时自视甚高，但也明白自己的容貌实在称不上绝色，风姿神韵自然也没有；疯子嘛，倒有些神似，嗯？间歇性的！
而他身在王府，听说也是府里美婢如云，既然美色阅遍，又并不是真正的好色之徒，所以她至今也没真正想明白－－他怎么会在城门相邀她共乘一骑的？
“那思齐你对齐王到底有无……男女之情？”孟思远缓缓道，大哥转过来的侧脸刚毅，眼神却柔软而幽深。
若那人总是这样暧昧不明，难免招人闲话。不说别的，刚刚那些满含好奇与戏谑的眼光落在背脊上，就让他心里很不舒坦！
齐王虽是封得一地之王，但说来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对妙龄少女示好－－多数人只觉得正常不过，但这对小妹的名声却伤损极大！思齐是自己私自奔来边关的，难保嘴碎之人不说三道四，甚至捏造些她主动送上门来勾引齐王的鬼话。她对齐王若有情倒还好；若是无意，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想要堵住悠悠众口可就难了！
“……”孟姑娘倏然转眸，见大哥神情严肃、眼光认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如果是初来边关之前，她会干脆利落地矢口否认。
但现今，似乎有一点意外的变化，这变化她始料未及，甚至如这秋的凉风一般，在她尚未察觉之前就扫去了落叶、改换了天地。
她刚才意识到的时候，面颊登时发烫，心中却有一瞬间的空茫。
一见钟情她是不信的，尤其不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何况，在昭灵寺她对他的所作所为恼恨不已，而在得知了他是大皇子后就更添了几分恼意，在那么多的日子里除了解药之事并没有再想起过他。
而日久生情也谈不上，他军务繁忙，来了不过寒暄几句坐下喝杯茶，最长的相处不过那夜受伤之时，其次就是中军焚香……
孟思远耐心地负手立在一旁，思齐沉浸在对自己心意的分析里，时而轻叹，时而茫然，时而微恼，到最后却红了脸颊。
见到那两片微红的晕绽开在雪腮之上，流光潋滟之间他心头一松、微微一笑，思齐这丫头向来嘴硬，要她亲口承认她自己对一个曾有过结之人生了情意，想必是很难的。
孟姑娘一仰头开口，果然有些底气不足：“什么有的没的！”
孟思远的嘴角噙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靠着廊柱，转眸看地上的白月光。
地面上有一双小脚不安地踱着步子，却是在原地小圈小圈地打转，她一会身在廊檐下，一会身处廊角深处，周身的月光随之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一如她此刻的心思忽明忽暗，一时半刻理不清的纷乱变换、斗转星移。
“今晚的月真圆真亮！”见大哥似乎还在等她的答案，孟姑娘突然奔到廊柱另一侧扯扯大哥的衣袖，仰头笑道。
孟思远眯眼一嗤，思齐明显在转移话题－－看来真如自己料想的一样！
他举头，也看向天空，好像眼光被那月色吸引，状似陶醉地缓缓吟道：“今夜月圆，恍如佳人春闺镶明镜，手染胭脂初点妆，细看明月中隐隐有阴影几重，可是映得佳人雪腮的羞红？”
孟姑娘状似无意地摸了摸自己余温犹存的面颊，佳人？自己才不是咧！点妆？一点都不会啊！嗯，一定是巧合！肯定是大哥想大嫂了！
他一指月亮意味深长，回头只见小妹犹在大眼巴眨巴眨地仰头望月，一脸懵懂的天真做派，心中好笑，面上却严肃地正色道：“今夜月明，好似众仙合力擎巨烛，引得神明照人间，但望人世诸多心思变换皆得时节，须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孟姑娘不眨眼了，她彻底震惊了－－什么时候大哥一武将也学了文人那套“指桑树骂槐树”的本事？
不过，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瞎比喻啊？
那人是花？敢情大哥把自己比作……采花大盗？
还看见那花开了就莫要错过，赶紧趁花落之前折枝摧残一把？
嗷！老天爷！
憋到内伤偏偏还无法诉苦的孟姑娘气恨地一扁小嘴－－她突然好想哭，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可以吗？
被自家大哥一顿唇枪舌剑折腾到哭笑不得，孟姑娘心底无奈地一叹，随即眼珠滴溜溜一转，转身伸了个顶天立地的大懒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沿着回廊向内院走：“啊哈……我突然好困啊，先自行回房了哟！大哥也早点歇息吧，不用送了喔！”
“之前不是挺精神的吗？”孟思远挑高眉尾，大手一把揪住她的后领。
“许是思考什么的太过费神！”孟姑娘似乎真的累了，头也不回，说话有气无力的，似在喃喃梦呓。
“那我……”孟思远还想说点什么，却因生性谨慎在缓缓措辞。
“大哥你想了那么多，不困？真厉害！我就没你厉害！”孟姑娘的小嘴吧啦吧啦个不停，吐字如竹筒倒豆，噼里啪啦地没一点可以插话的间隙，挥手作别，“我要回房睡了，不要跟过来了！我保准一倒头就睡着，真的！”
“你……”孟思远见小妹一溜烟跑远，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本来还想跟她分析分析利害关系，她到底是未嫁之女，即使跟齐王虽熟稔又有情意在，多多注意些言语和举止的分寸也还是很有必要，至少不能给孟府和他这个当大哥的丢脸啊！这丫头却错把他即将出口的好心告诫误以为作严辞逼问，居然逃得比兔子还快！
孟兔子飞奔掉了，廊下男子目送她进了内院，心想内院设有重卫，想来不会有事，于是转身往回走，齐王那边也还是要“打点打点”的，免得他总是没轻没重地调戏小妹！未婚夫妻都不能如此随便，何况是尚未谈婚论嫁的少年和少女？
……
廊下阴影中，有人摸了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长，诡异的气音轻轻萦绕在他喉间，一丝都没有外泄，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捕捉到的声音：“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好句子！”
“今宵有酒今宵醉，花开堪折直须折！”他晃晃手中空空荡荡的酒壶，醉眼朦胧地望向孟姑娘离去的方向，如夜枭一般桀桀怪笑，“酒是有了，美人尚缺！”
想到刚才少女仰头，面上连同颈下肌肤莹润一线似玉般光泽耀眼，虽未及绝色，但面色羞红间别有一番楚楚韵致；而身形虽尚小，但胜在线条柔韧流畅，已初具玲珑之姿。
夜色下，伏草间，咕咚一声，犹如一只春蛙跃入了月色满溢的荷塘。
－－－－－－题外话－－－－－－
“存稿精灵”（咬着手指）：不是秋天了吗？春蛙？荷塘？
“剧透小妖”（白眼鄙视）：春蛙不可以是发春之蛙么？荷塘不可以是秋日荷塘吗？姐姐的浪漫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