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焦土之上,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
唯有呜咽的风,卷起带着毁灭气息的尘埃,如同为逝者吟唱的永恒挽歌。
欧阳墨殇与赤足少女,宛若被遗忘在世界尽头的两件残破遗物,静卧于冰冷的大地。
那区区半寸之隔,此刻却宛若天堑,横亘于生与死之间。
欧阳墨殇的生命之火摇曳欲熄,面色是毫无生机的灰败,唇瓣干裂,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停滞。
混沌之气的彻底枯竭,抽走的不仅是力量,更是生命的根基。
他的神魂似已沉入无边黑暗,仅凭一丝烙印在灵魂最深处,连自身都未曾明晰的执念,吊着最后一缕游丝般的气息。
赤足少女的状况同样濒临绝境。眉心那暗沉琉璃色的指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持续散发着湮灭生机的波动,蚕食着她残存的一切。
周身上下再无半分万毒归源之力的迹象,肌肤苍白透明,触之冰冷如万载玄冰。那最后试图触碰的努力,仿佛已燃尽她最后一点本能的力量。
死亡的阴影,厚重而冰冷,正缓缓覆盖而下。
然而,命运的纺锤,总会在最深邃的黑暗中,重新捻起那看似已断的丝线。
或许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羁绊,或许是同源力量在濒死状态下的相互吸引,又或许,仅仅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
一缕极细微的,几乎难以感知的微风,卷着焦黑的尘粒,掠过死寂的大地。
欧阳墨殇俯卧的身躯下,一滩早已凝固的、暗红色的血痂边缘,极其细微地崩裂了一丝。
一滴凝聚了最后生机精华的、粘稠的暗红血珠,因这微不足道的震动,极其缓慢地……从裂隙中渗出,沿着焦土的细微坡度,向着少女那无力垂落,距他脸颊仅半寸之遥的指尖,艰难万分地蠕动而去。
过程缓慢得令人窒息,仿佛跨越的不是距离,而是生与死的界限。
终于——
那滴蕴含着欧阳墨殇最后生命印记的血珠,触碰到了赤足少女那冰冷苍白的指尖。
刹那间!
异变陡生!
血珠并非简单沾染,而是如同遇到了某种同频共振的载体,竟无声无息地,迅速地渗透而入!宛若水滴融入干涸的沙地!
少女那冰冷僵硬的指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微弱到极致,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紧接着,一缕微不可察的、淡金色的细丝——那是欧阳墨殇血液中最为本源的混沌气息的显化——顺着少女的指尖,如同苏醒的灵蛇,沿着她手臂的经络,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向上蔓延!
几乎同时!
赤足少女眉心那暗沉琉璃色的指伤,似被这外来的、带着生机的混沌气息所激,猛地波动了一下!
一缕比发丝更纤细、漆黑如墨、蕴含极致死寂湮灭意味的能量,仿佛被吸引又似在抵抗,顺着那淡金色的混沌细丝,反向流淌而下,试图侵蚀,污染那缕生机。
然而,这缕死寂能量在涌入欧阳墨殇体内的瞬间,却并未立刻带来毁灭。
他那彻底干涸的丹田最深处,那丝刚刚开始艰难孕育的混沌之气,仿佛遇到了最极致的“死”之刺激,猛地一颤。
物极必反,死极而生!
混沌,本就是孕育万物、亦包容万物终结的源初之力!
那缕外来的死寂能量,竟在混沌本源的微颤下,被强行分解转化了一部分,化为了滋养那缕新生混沌之气的奇异养料。
生的尽头是死,死的极致……亦可见生!
一个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循环,通过那滴血与指尖的触碰,通过那金线与黑丝的流转,在这两具濒死的躯体之间,奇迹般顽强地建立了起来。
迷失了千年的丝线,在这片代表终极毁灭的死境里,以最残酷而温柔的方式,重新将他们相连。
这循环微弱如风中残烛,转化效率低下到近乎可笑,带来的生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它存在着!
如同无垠黑暗的宇宙真空中,两颗遥遥相望、彼此辉映的……微弱星辰。
……
《山海录》内,混沌星辉静谧流淌,世界树巨大的枝桠探入灰蒙天穹,洒下朦胧而神圣的光辉,虽空具其形,未蕴本源,其威仪依旧令人心折。
树下,气氛却凝重得如同万载玄冰。
五大灵兽(七位个体)齐聚于此。东方熙瑶所化的金红倩影英姿飒爽,此刻却柳眉倒竖,璀璨的金眸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焦灼与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周身太阳真火不受控制地明灭跳跃,将附近的混沌之气都灼烧得微微扭曲。
她死死盯着白璃,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尖锐:怪不得!白璃!你强行阻止我们破开《山海录》去救主上!你早就‘看’到了这一幕,对不对?!你早知道主上会……后面的话,她几乎不忍说出口,攥紧的双拳指节发白。
循光与梦影比翼而立,恬静与清冷的眼眸中早已蓄满了水光,相互依偎的身躯微微颤抖,充满了无力与担忧。她们的气息交融,却都显得紊乱不安。
青灼优雅悬浮一旁,但周身原本平稳流淌的青玉神炎此刻却如同她的心绪般剧烈跳动不定,清亮的眼眸中充满了挣扎与痛苦。
云芷不再灵动地蹦跳,她不安地用爪子刨着身下的混沌岩石,发出细微的刮擦声,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写满了焦虑与恐惧,时不时抬头望向虚空,仿佛能穿透壁垒看到外界主上濒死的景象。
白璃疲惫地抬了抬眼皮,睿智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怠与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沉重。
她额头的独角光芒远比平时黯淡,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空灵俏皮,变得沙哑:并非完全清晰……只是借助《山海录》与主上的联系,以及我的天赋,勉强窥视到了未来万千可能性中,最有可能发生的……那‘刹那’的景象。
她艰难地喘息了一下,继续道:为了窥视这涉及主上生死与巨大因果的‘刹那’,我的神魂损耗极大,需要沉睡一段时间来恢复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无比复杂的情感,投向了世界树那最为粗壮的一根枝桠之上。
那里,一条身形庞大到难以估量,鳞甲古朴却略显黯淡,周身流淌着的岁月气息中带着一丝难以磨灭的疲惫与沉寂的巨龙,正静静地盘绕着沉睡。正是烛龙。
而且,白璃的声音充满了敬畏、无奈,还有一丝后怕,我们并非烛龙祂……你们忘了上一次,主上初得《山海录》,遭遇致命危机时,烛龙祂强行破开空间壁垒前去营救,虽然救下了主上,但自身也遭受了何等可怕的反噬?至今仍在长眠之中,不知何时方能苏醒!
她环视众兽,眼神锐利了起来:我们每一个,在外界或许都是一方霸主,受万灵敬畏。但《山海录》的存在本身,就是超越我们理解的无上神物。强行破开它的庇护,所要承受的界域反噬和法则碾压,远超想象!烛龙祂力量远超我等,尚且落得如此下场,若是我们不顾一切冲出去……非但救不了主上,恐怕瞬间便会神魂俱灭,甚至我们的陨落,可能引动《山海录》更大的动荡,反而会提前断绝主上体内那刚刚诞生的、微弱的生机循环!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众兽沸腾的情绪瞬间冷却了不少,但眼中的痛苦与挣扎却更加深刻。它们何尝不知其中危险?只是关心则乱。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主上……东方熙瑶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那是一种明知不可为却无法忍受的极致痛苦。太阳真火在她体表明灭,显示出其内心的剧烈波动。
我知道!白璃猛地提高了声音,强行压下神魂的虚弱感,她挣扎着撑起前肢,睿智而疲惫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位伙伴,那目光仿佛能看透它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
我知道为了主上,你们每一个人都愿意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焚尽真血,碎灭神魂,亦在所不惜!我又何尝不是?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感,但是,你们仔细想想,主上……他真的愿意我们这样做吗?
他从得到《山海录》的那一刻起,何曾将我们仅仅视为可以随意消耗的工具、兵器?他为我们构想形态,推演神通,与我们交流心得,甚至尊重我们各自性情的选择……他珍视我们每一个独立的‘存在’。
白璃的目光变得柔和而心疼,他为何宁愿自己一次次濒临死境,苦苦挣扎,也极少主动召唤我们助战?你们真的不明白吗?
她的目光特意在东方熙瑶、循光、梦影(她们三位通常保持人类形态)身上停留,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
一方面,他是为了磨砺自身,想要真正掌控力量,去守护他心中所重,而非一味依赖外物。另一方面……
白璃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敲打在众兽心间,他是在用尽全力隐藏《山海录》的秘密!这个秘密一旦暴露,引发的灾祸将远超想象!他是在保护我们,更是在保护他所珍视的一切!
若非心底深处也渴望更贴近他,理解他,你们又为何会……她的目光扫过东方熙瑶英气的身姿,掠过循光梦影相互依偎的身影,……做出这样的化形选择?这难道不是潜意识里,想要更好地陪伴,而并非仅仅作为一种战斗形态吗?
借用主上曾经凝视我们时,无意间流露的心声,白璃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敲在每个灵兽的灵魂最深处,‘你们的生命,同样重要。岂能为我轻易舍弃?’
他拼死将我们保护在这《山海录》中,独自去面对外界绝境,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现在违背他的意志,出去送死,让他的良苦用心、他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吗?!
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最温柔的刀,剖开了所有灵兽最真实的心绪。
东方熙瑶周身躁动的太阳真火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她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英气的脸上闪过一丝被说中心事的复杂,那是一种混合着担忧、不甘、理解与巨大痛楚的情绪。
她猛地别过头去,望向世界树无尽的枝桠,肩膀微微颤动,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担忧与无奈叹息。
璀璨的金眸中,有滚烫的液体无声滑落,瞬间被真火蒸发。
循光与梦影紧紧相拥,将脸庞埋入对方的羽翼中,无声的泪水沾湿了绚丽的羽毛。
她们的颤抖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守护意念,如同磐石。
青灼周身跳跃的青炎缓缓收敛,化作温顺流淌的光晕,她发出一声清越却无比低沉的哀鸣,充满了理解与顺从的痛苦。
云芷也不再刨抓岩石,安静地蜷缩起来,将小脑袋埋进毛茸茸的尾巴里,只有微微耸动的肩膀显示着她的难过。
是啊,它们怎会不懂?那个少年从未将它们视为器物。
他的珍视,他的尊重,他独自承担一切的倔强与温柔,它们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
正因如此,那份想要不顾一切冲出去的保护欲才如此强烈。
然而,莽撞的牺牲,绝非他所愿见。守护他的意志,同样是对他的忠诚。
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白璃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是相信主上!相信他总能创造奇迹!同时,守好《山海录》,积蓄每一分力量。待到主上真正需要我等之时,我们方能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而非……拖累他抉择的包袱。
众兽默然,眼神中的焦躁与冲动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理解”、“尊重”与“克制”的情绪所取代。那是一种更深沉、更痛苦,却也更加坚定的守护。
《山海录》内重归寂静,混沌星辉与世界树的光芒温柔洒落,滋养着白璃近乎枯竭的神魂,也默默守护着外界那微弱却坚韧的生机纽带。
……
良久。
死寂的焦土之上,那微弱的生机循环仍在顽强地持续着,带来的变化微乎其微。
然而,就在某一刻——
咚……
一声极其微弱、轻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却又无比清晰、如同直接敲击在灵魂深处的震动,猛地从两具“尸体”中央的区域传来!
是心跳声!
虽然微弱得如同蜻蜓点水,虽然间隔漫长如同跨越纪元!
但确实是的!
紧接着——
咚……
又一声心跳响起!这一次,似乎稍微有力了一丝,来源……隐约是欧阳墨殇的胸腔!
仿佛引发了共鸣——
咚……
另一声略显不同,却同样微弱的心跳,也从赤足少女的胸腔中,艰难地、挣扎着、重新搏动了起来!
两具看似早已被死亡吞噬的躯体,那沉寂了不知多久的心脏,在彼此血液与气息构建的微弱循环刺激下,竟然……重新开始了跳动!
虽然缓慢,虽然无力,虽然依旧徘徊于生死边缘。
但生命的引擎,终究是在最深的绝望里,重新点燃了最初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