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悬浮于云海之上的玉悬群山。
金秋的气息已悄然浸染了这片仙家圣地。碧落峰顶,几株虬劲的古枫率先点染出醉人的酡红,如同泼洒开的丹砂,在乳白色的云雾与翠色山峦间格外醒目。
清冽的空气中,带着晨露的微凉、草木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秋日的果物成熟气息。
欧阳墨殇推开竹舍的门扉。玄色的衣袍在晨风里拂动,深邃的色泽仿佛将周遭的光线都吸敛进去,更衬得他露出的脖颈与手腕处肌肤,宛如上好的冷玉,细腻光洁,却又隐隐透出一种,内敛如同精钢般的坚韧质感。
一夜的休憩,洗去了星夜兼程的风尘与疲惫,却洗不去那双深邃眼眸中沉淀的沉凝与一丝即将面对故人的复杂心绪。
他没有惊动还在酣睡的林符,身形微动,便如一片无重的玄云,悄无声息地飘下碧落峰顶,向着十二峰之首,气势最为恢弘磅礴的穹煌峰而去。
穹煌峰,无愧其名。
整座山峰通体如同熔铸的赤金,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出万丈豪光,威严厚重,仿佛一头蛰伏的太古巨兽,散发着镇压四方的磅礴气势。
山体之上,巨大的宫殿群落依山而建,琉璃金瓦,玉柱擎天,在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气象万千。
通往峰顶的玉阶宽阔无比,两侧矗立着身披金甲,气息沉凝如山的守卫弟子。
他们目光如电,扫视着每一个登峰之人,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令寻常修士望而却步。
然而,当欧阳墨殇那玄衣如墨的身影踏上通往南宫柔居所方向的小径时,那些威严的金甲守卫目光扫过,却并未有任何阻拦之意。
他们的眼神锐利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默许?
仿佛这玄衣身影,早已拥有在此峰自由行走的某种资格。
欧阳墨殇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径直穿过这无形的屏障,向着穹煌峰深处那片相对清幽雅致的区域行去。
越往里走,属于穹煌主峰的磅礴气势稍稍内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心雕琢的雅致。
道路两旁,不再是巨大的金玉宫殿,而是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掩映在成片的金枫与苍松翠柏之间。
金黄的落叶铺满了青石小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松香与带着灵气的菊花芬芳。
秋日的阳光透过层叠的枫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静谧。
行至一处被高大花篱环绕的庭院外,那爬满灵藤的月洞门已然在望。
庭院内,几株高大的金桂开得正盛,细碎的金黄色花朵缀满枝头,浓郁甜润的香气随风飘散,几乎将整个庭院都笼罩在醉人的芬芳里。
院中一角,一泓清泉汩汩流淌,汇入小小的石潭,潭边几块玲珑的太湖石点缀其间,显得格外清幽。
然而,这秋日清晨的宁静,却被庭院门口伫立的两道身影打破。
一人身着素雅洁净的白袍,纤尘不染,仿佛由天山之巅的冰雪裁成。
他身姿挺拔如孤松,负手而立,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自然流露出一股渊渟岳峙,俯瞰众生的雍容气度。
金色的晨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线条,眉宇间带着一丝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与淡漠,如同云端的神只,俯瞰着凡尘俗世。
掌教南宫幕海亲传弟子——白子皓(纳神境五重)。
另一人则是一身清爽的青衣,面容俊朗,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眼神却灵动锐利,如同林间狡黠的灵狐。
他微微侧着身,似乎正在与白子皓低声交谈着什么,正是白子皓的挚友,同为南宫幕海关门弟子的游风(纳神境三重)。
欧阳墨殇的脚步声虽轻,却无法瞒过这两位的感知。
青衣的游风最先察觉,他话语一顿,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
当看清来人那身标志性的玄衣和冷玉般的面容时,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瞬间扩大,化作毫不掩饰的讥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桂花的甜香,带着刺耳的锋芒:
呦?他拖长了调子,眉毛高高挑起,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又极其碍眼的事物,看来某人……还是没长记性啊?这大清早的,碧落峰的人,怎么跑到我们穹煌峰的地界溜达了?
白子皓的反应则截然不同。他只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目光如同掠过路边的尘埃,在欧阳墨殇身上停留了不足一瞬,便淡漠地收了回去。
那眼神里没有游风那般赤裸的讥讽,只有一种深入骨髓,视若无睹的漠然。
仿佛眼前走来的,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无需在意的死物。
他甚至没有开口的兴趣,那份无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侮辱性。
欧阳墨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游风的挑衅,也未曾感受到白子皓那冰锥般的漠视。
他的目光平静地投向庭院深处那扇紧闭的竹扉,玄色的身影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小径上投下笔直的影子。
只是在与那两道身影错身而过的瞬间,他的眼尾余光,才极其淡漠的扫过路旁的石块般,掠过了白子皓那身刺眼的白袍,以及游风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嘲弄。
一黑,一白。
一个深沉如渊,内敛着雷霆淬炼后的凶悍与冷玉般的孤高。
一个素雅如雪,却散发着云端俯视的雍容与深入骨髓的漠然。
两人之间相隔不过数尺,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无形的气场无声碰撞,金桂的甜香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硝烟味。
落叶飘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排斥,竟无法靠近分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白子皓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磬轻击,语调平缓,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客观事实,目光依旧平视着庭院深处,连眼角的余光都吝啬于再给予欧阳墨殇一丝:
欧阳墨殇。
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
现在的你,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还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
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理所当然,如同天理昭昭般的宣告。
这是源自绝对实力与地位的碾压,是赤山旧怨之后,更深层次的,如同烙印般的否定。
这平淡到极点的话语,却比游风所有的讥讽加起来都更具冲击力。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欧阳墨殇周身。他缓缓停下了脚步。
玄色的衣袍在晨风中纹丝不动,仿佛凝固。他背对着两人,面朝那紧闭的竹扉,沉默了片刻。
晨光落在他玄衣的肩头,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他没有立刻反驳,没有愤怒的质问,只是微微侧过脸,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锋,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被投入了冰棱,骤然变得锐利无比,直刺向白子皓那完美却冰冷的侧影。
有没有那个实力,欧阳墨殇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却如同在冰层下奔涌的暗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锋芒与不容置疑的战意,我们,会武之中,再看!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不是争辩,不是祈求认可,而是最直接、最赤裸的战书。
是潜龙在渊积蓄了所有力量后,对九天骄阳发出的挑战宣言。
游风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化作一丝愕然与惊疑。
他没想到,这个在他印象中似乎只会隐忍的碧落峰小子,竟敢如此直接,如此强硬地对白师兄说出这样的话。
白子皓那始终淡漠如冰的完美侧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如同平静的冰面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终于真正地,第一次将目光,完整地投注到欧阳墨殇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漠视,而是一种带着审视和评估,以及一丝被蝼蚁挑衅了威严的冰冷不悦。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绷时刻——
吱呀。
庭院那扇紧闭的竹扉,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内轻轻拉开了。
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少女穿着一身浅碧色的流云裙,裙裾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乌黑如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调皮的发丝垂落颊边,衬得肌肤胜雪,吹弹可破。
她的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子,尤其是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如同山间最纯净的泉水,此刻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无奈与倦怠。
南宫柔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门口那抹刺眼的白色身影上。
看到白子皓那身标志性的白袍和那张万年不变的淡漠俊脸,她小巧的鼻子下意识地皱了皱,红润的唇瓣微微撅起,那无奈与不情愿几乎要溢满整张小脸。
又是他!每次都是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奉师命来“照拂”自己,烦死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认命般地开口敷衍时,眼角的余光,仿佛被某种磁石吸引,猛地捕捉到了白子皓侧后方,那抹几乎与庭院阴影融为一体的玄色。
那身熟悉的,深沉如夜的玄衣。
那个挺拔如孤峰的身影。
那张无数次在她梦中浮现的、清冷如玉又带着一丝少年锐气的脸庞。
南宫柔整个人瞬间僵住了,那双清澈的杏眼猛地睁大,瞳孔深处如同投入了星辰,爆发出极致的惊喜光芒。
所有的无奈和倦怠,瞬间被这巨大的冲击扫荡一空,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抑制的狂喜。
欧——阳——墨——殇!她几乎是尖叫着喊出了这个名字,声音因为过度的惊喜而微微发颤,清脆得如同珠玉落盘,瞬间打破了庭院门口那令人窒息的凝重氛围。
她甚至忘记了门口还站着白子皓和游风,提着裙摆,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玄衣身影飞奔而去。
金色的落叶在她脚下飞扬,碧色的裙裾在晨风中绽开如莲。
少女明媚的笑容点亮了整个秋日的庭院,带着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喜悦,直直地撞向欧阳墨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白子皓淡漠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他看着南宫柔完全无视自己、满心满眼只有那个玄衣小子的模样,看着她脸上那从未对自己展露过的、灿烂到刺眼的笑容,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噬咬上他的心脏。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关节因为骤然用力而微微泛白。
游风更是目瞪口呆,看看飞奔的南宫柔,又看看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的白子皓,最后目光复杂地落在那个玄衣身影上。这小子……什么时候和小柔师妹这么亲近了?
南宫柔已奔至欧阳墨殇面前,微微喘息着,仰起那张因兴奋而染上红霞的俏脸,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整个晨曦: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下山历练辛苦吗?有没有受伤?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蹦跳的玉珠,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欢喜倾泻而出,完全将旁边的两人当成了空气。
欧阳墨殇看着眼前这张明媚如春花绽放的笑靥,看着她眼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倾慕与喜悦,方才与白子皓对峙时那冰封般的冷硬气息,竟不由自主地被冲淡了几分。
他微微颔首,声音虽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嗯,昨夜刚回。一切安好。
太好了!南宫柔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的消息。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旁边一个强行插入,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打断。
小柔师妹。白子皓的声音响起,依旧清越,却比方才冰冷了十倍,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间将南宫柔营造的温暖氛围割裂开来。
他上前一步,无形的气场迫开,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落在南宫柔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奉师命,带你去演武场熟悉场地。时辰不早,莫要耽搁。
他刻意强调了“师命”二字,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欧阳墨殇,那眼神里的警告与驱逐之意,如同实质的寒霜。
南宫柔脸上的笑容一滞,明亮的眼眸瞬间黯淡了几分,染上了委屈和不情愿。
她看了看白子皓那不容置喙的表情,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欧阳墨殇,小嘴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欧阳墨殇却先一步开口了。他仿佛没感受到白子皓那冰冷的压迫,目光平静地看着南宫柔,声音沉稳:既是掌教之命,自当遵从。他顿了顿,补充道,会武在即,好好准备。
他的话语平淡,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南宫柔看着他沉静的眼眸,心中的委屈似乎被抚平了一些,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嗯,我知道了。
那模样,乖巧温顺得与方才面对白子皓时的抗拒判若两人。
白子皓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怒火几乎要焚灭理智。
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冷冷地扫了欧阳墨殇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碍眼的蝼蚁,冰冷而残酷。
随即,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白袍在晨风中拂动,留下一道清冷孤高的背影。
走了,小柔师妹!游风连忙招呼一声,眼神复杂地又看了欧阳墨殇一眼,快步跟上白子皓。
南宫柔依依不舍地又望了欧阳墨殇一眼,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那两道身影,踏上了通往演武场的道路。金色的落叶在他们身后飘零,少女碧色的身影渐渐远去。
庭院门口,只剩下欧阳墨殇一人独立。
晨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空气中残留着金桂的甜香,也残留着白子皓冰冷的余威与南宫柔身上如同幽兰般的馨香。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玄衣的袖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少女飞奔而来时带着体温的微风。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渐渐远去的那抹白色身影,投向穹煌峰更高处,那气势恢宏,象征着玉悬山至高权柄的掌教大殿方向。
眼神深处,方才被少女笑容短暂冲淡的冰寒,重新凝聚,并且更加幽邃、更加沉凝,如同在万丈玄冰下燃烧的黑色火焰。
‘白子皓……’
‘资格?’
‘会武擂台上,我会让你亲口告诉我,何为资格!’
他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南宫柔消失的方向,玄衣身影一转,步履沉稳,踏着满地金黄的落叶,独自离开了这片弥漫着甜香与硝烟的庭院。
阳光落在他离去的背影上,将那玄色渲染得如同凝固的夜色,沉甸甸地压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