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报的头条
清晨六点，北京的天刚蒙蒙亮。
林凡在医院陪护床上醒来，第一件事是查看玛雅的情况——监测仪上的曲线平稳，她睡得很沉。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病房外。
走廊尽头的自动售报机里，当天的《京华晨报》已经上架。
头版头条的标题像一把刀，刺进林凡的眼睛：
《养心殿修复试点遇技术瓶颈，关键工序被迫推迟》
副标题更尖锐：“柬国经验水土不服？年轻专家能否扛起故宫大梁？”
林凡抽出报纸的手有些发抖。他靠在墙上，快速浏览文章内容。
报道写得很“专业”，引用了“不愿透露姓名的古建筑专家”的话，说养心殿试点在关键注胶工序上遇到“难以解决的技术难题”，原定计划被迫推迟。文章详细描述了环氧树脂固化温度控制、压力精准度等技术细节，甚至提到了昨天工地临时推迟注胶的事。
但文章有意模糊了推迟的真实原因——破坏事件只字未提，反而暗示是技术能力不足导致的决策失误。
更让林凡心寒的是最后一段：
“据悉，国内某知名文化遗产咨询公司已准备好‘备用方案’，愿为故宫提供技术支持。该公司负责人表示：‘保护国家文物是第一位的，我们愿意不计成本提供帮助。’”
东方遗产。
连名字都不掩饰了。
林凡把报纸折起来，塞进垃圾桶。他需要冷静，但在走廊里走了两圈，那股愤怒依然压在胸口。
手机开始震动。
第一个是周启明：“看到报道了吗？”
“看到了。”
“院里炸锅了。”周启明的声音很沉，“半小时后紧急会议，你必须参加。”
“玛雅这边……”
“我安排了车，接送你。林工，这次你必须来。”周启明顿了顿，“有人想借机把你踢出项目。”
挂了电话，第二个来电是张伟。
“林哥，网上也开始发酵了。”张伟语速很快，“几个文物领域的自媒体同时发了文章，内容差不多，都是质疑试点方案和技术能力。评论区有水军带节奏。”
“能查到源头吗？”
“正在查，但很隐蔽。”张伟说，“不过有个发现——这些自媒体最近都接了一个‘文化遗产保护专题’的广告投放，投放方是上海的一家传媒公司。那家公司，东方遗产是股东。”
产业链。
媒体，公关，水军，专家。
一套完整的舆论攻击体系。
“继续查。”林凡说，“我要确凿证据。”
“明白。”
第三个电话，是苏晓。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林工，对不起……都怪我，如果我昨天没坚持推迟注胶，就不会给人家话柄……”
“不怪你。”林凡打断她，“你做得对。如果昨天强行注胶，现在就不是推迟的问题，是事故的问题。”
“可是现在……”
“现在我们在舆论上被动，但在技术上我们守住了底线。”林凡说，“苏晓，记住：修房子是修房子，吵架是吵架。房子修好了，吵架才有底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苏晓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工地今天正常开工吗？”
“正常。”林凡说，“按调整后的计划，今天必须完成注胶。用行动回应质疑。”
“好！”
二、紧急会议
上午八点，故宫武英殿会议室。
气氛凝重得像要凝固。长桌两边坐了十几个人，除了林凡认识的陈院长、周启明、李文斌，还有几个陌生面孔——从表情看，来者不善。
陈院长主持会议，开门见山：“今天的晨报，大家都看到了。我想听听项目组的解释。”
林凡站起来：“报道不实。昨天推迟注胶，是因为在设备检查时发现了安全隐患，为确保万无一失做出的谨慎决定。与所谓‘技术瓶颈’无关。”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立刻反驳：“安全隐患？什么安全隐患？为什么没有及时向院里报告？”
这是文物局派来的督导员，姓郑。
林凡看向周启明。两人眼神交流后，周启明开口：“因为还在调查中。昨天下午发现压力泵和部分材料可能被人为破坏，为避免打草惊蛇，我们选择了内部处理。”
“人为破坏？”郑督导员提高了声音，“有证据吗？”
“有。”林凡让苏晓播放监控录像和照片，“这是中午时段出现在工棚附近的可疑人员。这是压力泵被调整的痕迹，这是注胶管被动的手脚，这是在环氧树脂桶内发现的针孔和异物。”
一张张证据展示出来。
会议室里安静了。
另一个陌生面孔开口，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深色套装，气质干练：“就算有破坏，为什么能让人得手？工地安保是不是有问题？”
这是院里监察室的王主任。
“安保有漏洞，我们承认。”周启明接话，“已经加强。但重点是，有人在针对这个项目，想让它失败。”
“谁？”王主任问。
林凡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东方遗产公司。他们的人昨天下午到工地，言语间暗示知道我们会遇到困难，并表示愿意‘提供帮助’。”
“有证据吗？”
“有录音。”林凡拿出手机，播放昨天和陈杰通话的录音片段——陈杰那句“注胶这种活，压力控制很重要……您不在现场，万一操作失误”清晰可辨。
会议室再次安静。
陈院长终于开口：“所以，这是一起有针对性的破坏事件，而不是技术失败。”
“是。”林凡说。
“但舆论已经形成了。”郑督导员皱眉，“现在外面都说养心殿试点不行，说我们用人不当。这个负面影响，怎么消除？”
“用成果。”林凡说，“今天下午，我们会完成注胶工序。如果一切顺利，三天后可以初步评估加固效果。到时候，请各位专家和媒体到现场见证。”
“如果失败呢？”王主任问得很直接。
“我负全责。”林凡说，“引咎辞职，离开故宫。”
这话说得太重，连周启明都愣了一下。
但林凡的表情很平静：“但在此之前，请院里支持我们把工作做完。至少给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陈院长看着他，很久，然后说：“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现场评估会。成，项目继续；败，按你说的办。”
“谢谢院长。”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
李文斌走到林凡身边，低声说：“林工，你太冲动了。万一……”
“没有万一。”林凡说，“李老师，我不是赌气，我是有信心。柱子一定能修好。”
“那就好。”李文斌拍拍他的肩，“需要什么支持，尽管说。”
周启明也走过来：“工地那边，我今天全程盯着。你……”
“我去医院接玛雅出院，然后去工地。”林凡说，“两边都不能放。”
三、出院
上午十点，林凡办好出院手续，用轮椅推着玛雅走出医院。
医生再三叮嘱：“绝对卧床休息，不能劳累，不能久坐，情绪要保持平稳。如果有腹痛、出血，立刻回医院。”
玛雅一一答应。
车子等在门口，张伟安排的，司机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话不多，但眼神警惕。
路上，玛雅看着窗外。雪后的北京显得干净许多，但天空依然是灰白色的。
“林凡，”她轻声说，“如果因为我耽误了你工作，我可以回柬国。”
“说什么呢。”林凡握住她的手，“你在这儿，我才有动力。”
“可是……”
“没有可是。”林凡很坚定，“玛雅，这场仗不只是为工作，是为我们以后的生活。如果这次退了，那些人会变本加厉。我们必须赢。”
玛雅看着他坚毅的侧脸，最终点头：“好。那我帮你做什么？”
“好好休息，把宝宝平安生下来。”林凡说，“这就是最大的帮助。”
车子停在胡同口，轮椅进不去。林凡想抱玛雅，被张伟拦住。
“我来。”张伟很小心地把玛雅抱起来，林凡在后面托着，两人配合着把玛雅送回房间。
房间已经收拾过，床铺得柔软，加湿器开着，桌上放着新鲜水果。
“张伟都安排好了。”林凡说，“白天有阿姨来做饭，王雨有空会来陪你。我晚上尽量早回来。”
“你不用管我。”玛雅说，“忙你的。”
安顿好玛雅，林凡准备去工地。出门前，玛雅叫住他。
“林凡。”
他回头。
“我爸爸以前是木匠。”玛雅说，“他常说：好木头不怕斧头，真手艺不怕人看。你是好木匠，有真手艺。”
林凡笑了，眼睛有些发热：“嗯。”
四、工地的决心
养心殿工地，气氛和昨天完全不同。
工人们都看到了报道，脸上有愤慨，也有担忧。看到林凡进来，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
林凡走到工棚中央，环视一圈。
“报道大家都看了。”他开门见山，“说我们不行，说试点要失败。”
没有人说话。
“但我知道，昨天如果不是我们检查得仔细，今天就不是报道的问题，是柱子真的修坏了的问题。”林凡继续说，“所以，我们昨天的决定是对的。推迟不是失败，是负责。”
李建国第一个响应：“对！咱们修的是养心殿，不是自家院子。马虎不得。”
“今天，”林凡提高声音，“我们要把注胶完成。不是为证明给谁看，是为这根柱子，为这座殿。它在这儿站了六百年，我们不能让它倒在我们手里。”
工人们的眼神亮起来。
“李师傅，设备检查完了吗？”
“检查完了，全部没问题。”李建国说，“新的环氧树脂从总后仓库直接调的，我亲自验收的。”
“苏晓，监测系统？”
“正常，十六个传感器全部校准。”苏晓说，“注胶过程全程录像，数据实时上传云端备份。”
“好。”林凡点头，“那就不等了，现在开始。”
上午十一点，注胶工序正式开始。
工棚封闭，只留必要人员。李建国主操作，林凡和苏晓在旁边监测数据。
压力泵启动，低沉的嗡鸣声响起。
透明的环氧树脂通过软管缓缓注入柱体。压力表指针稳定在0.4兆帕，流量计显示每分钟50毫升——完美符合方案参数。
“渗透正常。”苏晓盯着监测屏幕，“温度有小幅上升，正常固化放热反应。”
“压力稳定。”李建国的手稳如磐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柱槽内，树脂沿着木材的纹理和孔隙缓慢渗透。通过内窥镜可以看到，那些糟朽的区域正在被填充，被加固。
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急不得。
中午十二点，完成30%。
工人们轮流吃饭，但操作不停。林凡和苏晓替换李建国，继续监控。
下午两点，完成65%。
周启明来了，在工棚外看了会儿，没进来打扰，只是对林凡点点头。
下午四点，完成100%。
“注胶完成。”李建国关停压力泵，“保压十分钟，让树脂充分浸润。”
十分钟后，卸压，拆除注胶管。
柱槽表面，树脂已经初步凝固，形成一层光滑的透明层。透过这层树脂，可以看到下面木材的纹理——那些裂纹和孔洞已经被填充。
“初步成功。”苏晓看着数据，“所有参数在预期范围内。”
工棚里响起轻轻的掌声。
不是欢呼，是如释重负的欣慰。
林凡走出工棚，深深吸了口冷空气。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夕阳的金光洒在养心殿的黄琉璃瓦上，积雪融化，水滴折射出细碎的光。
第一步，迈出去了。
五、舆论战场
当晚八点，林凡在宾馆房间陪玛雅吃饭时，手机开始密集震动。
张伟发来链接，都是各大门户网站和社交平台的热搜：
#养心殿修复争议#
#柬国专家故宫项目#
#古建筑修复该不该创新#
话题下，文章、评论、短视频铺天盖地。
有“专家”接受采访，大谈“文物保护要尊重传统，不能盲目创新”。
有“业内人士”爆料，说林凡在柬国的项目也有“争议”。
甚至有人挖出了红姐案，隐晦地暗示林凡“背景复杂”。
但也有人支持。
一位清华老教授在微博发文：“我看了养心殿试点的技术方案，科学严谨，创新有理有据。不能因为实施者是年轻人就盲目否定。”
几个参与过吴哥窟修复的国际专家也发来声援邮件，被苏晓翻译后发到了网上。
民间也有声音。一个古建筑爱好者的长文被大量转发：“我爷爷是木匠，他说真正的匠人看的是活，不是出身。林工在柬国修的庙我去看过，手艺没得说。”
舆论开始分化，争吵。
林凡一条条看，心情复杂。
“别看这些了。”玛雅拿走他的手机，“吃饭。”
“我得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知道又能怎样？”玛雅说，“木头不会上网，柱子不会发微博。你把柱子修好了，比说什么都管用。”
朴素而深刻的道理。
林凡放下手机，专心吃饭。
但饭还没吃完，门铃响了。
是张伟，脸色很不好。
“林哥，陈杰又出招了。”他拿着平板电脑，“明天上午，东方遗产要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推出‘古建筑抢救性修复专项基金’，首批资金五千万，专门用于‘遇到技术困难的国家级文保项目’。”
“针对我们？”
“通稿里虽没点名，但提到了‘某着名宫殿修复项目’。”张伟说，“而且他们邀请了三十多家媒体，阵势很大。”
林凡放下筷子：“时间？”
“明天上午十点，国贸大酒店。”
沉默。
玛雅握住林凡的手：“你去吗？”
“去。”林凡说，“既然他要演这出戏，我就去看看。”
“可是……”
“放心，我不闹事。”林凡说，“我只是想看看，他能演到什么程度。”
张伟担心：“会不会是陷阱？现场可能有记者刁难你。”
“那就让他们刁难。”林凡说，“正好，我也有些话想说。”
六、深夜邮件
深夜十一点，玛雅睡了。
林凡坐在桌前，打开电脑，处理邮件。
有一封来自法国的邮件，是索菲亚。
“林凡先生，感谢您的回复。关于我母亲的事，我最近才知道一些……很难接受。但我想，每个人都有过去。您愿意帮助我，我很感激。签证的事，我自己再想办法，不麻烦您了。祝您一切顺利。”
邮件很短，但林凡读出了字里行间的痛苦和挣扎。
红姐的女儿，终于开始面对真相。
林凡回复：“如果需要任何帮助，依然可以联系我。关于你母亲，她有她的错误，但也有她的苦衷。你只需记住，你是你，她是她。”
发送。
另一封邮件，来自乌泰师父的弟子宋。
“林先生，红姐在监狱的情况稳定。师父打过招呼，狱方加强了保护。另外，关于东方遗产公司，我们查到一些新情况——他们在柬国也有业务，主要是旅游地产开发，但涉及一些古迹保护区的土地纠纷。具体资料已发附件。”
附件是一份十几页的调查报告，详细记录了东方遗产在柬国的项目——打着“文化遗产保护与旅游开发”的旗号，实际上是在古迹周边圈地，开发高档酒店和别墅。
其中有一个项目，距离女王宫不到五公里。
林凡想起了红姐的话：“他们答应保护我，但出事後立刻抛弃了我。”
利益共同体，也是互相握有把柄的共同体。
这可能是突破口。
他继续看邮件，突然，一封匿名邮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发件人是一串乱码，标题只有一个字：“警”。
点开，内容更简单：
“新闻发布会，有陷阱。小心材料‘证据’。”
没有落款，没有更多信息。
林凡盯着这行字，沉思。
是谁发的？内线？还是……
他想起周启明说的，故宫内部可能有他们的人。反过来，东方遗产内部，会不会也有反感他们做法的人？
可能性存在。
他把邮件转发给张伟：“查一下来源。另外，明天发布会，做好预案。”
刚发完，手机响了。
是周启明。
“还没睡？”他问。
“没。周主任有事？”
“刚接到通知，文物局明天会派人参加东方遗产的发布会。”周启明说，“郑督导员带队。”
“什么意思？”
“意思是，官方态度暧昧。”周启明叹气，“林工，明天如果你要去，说话要格外小心。有些话，说了就收不回来了。”
“我明白。”
“还有，”周启明顿了顿，“陈院长让我转告你：故宫相信你，但故宫也要顾全大局。明天的发布会，能不去最好。”
“我必须去。”林凡说，“如果不去，他们会说我们心虚。”
“那就去吧。”周启明说，“记住，你是故宫养心殿项目的技术负责人，代表的是故宫。说话做事，要有分寸。”
“谢谢周主任。”
挂了电话，林凡走到窗前。
夜深了，胡同里只有几盏路灯亮着。远处故宫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角楼的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
明天，又是一场硬仗。
七、玛雅的梦
凌晨两点，林凡被玛雅的啜泣声惊醒。
他开灯，看见玛雅闭着眼睛流泪，手紧紧抓着被子。
“玛雅？玛雅？”他轻轻推她。
玛雅惊醒，眼神迷茫，然后扑进他怀里：“我做梦了……梦见宝宝……梦见你……”
“梦见什么了？”
“梦见好多人围着你，骂你，扔东西……宝宝哭了，我抱不住……”玛雅颤抖着，“林凡，我怕。”
林凡抱紧她：“不怕，梦都是反的。”
“你答应我，”玛雅抬头看他，泪眼婆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好好的。为了我，为了宝宝。”
“我答应你。”
玛雅慢慢平静下来，但手依然抓着林凡的衣角，像怕他消失。
林凡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再次入睡。
月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
林凡毫无睡意。
他想起了很多事——在柬国第一次拿起工具修寺庙，在乌那隆寺遇见乌泰师父，在村里第一次见到玛雅，在女王宫前揭穿红姐的阴谋……
一路走来，不容易。
但这一次，好像最不容易。
因为以前是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为了爱情。这一次，是为了守护——守护一座殿，守护一个家，守护一份手艺的尊严。
也许，成长就是这样——责任越来越重，退路越来越少，但脚步也越来越稳。
他看着玛雅沉睡的脸，轻轻摸了摸她隆起的肚子。
“宝宝，”他无声地说，“爸爸会赢的。给你一个安全的世界。”
窗外，有夜鸟飞过，叫声凄清。
夜还长，但黎明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