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前24小时
凌晨三点,林凡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惊醒的。梦里,他站在一个巨大的会议厅中央,四周坐满了看不清脸的人。每个人都在说话,声音重叠在一起,变成嗡嗡的噪音。他想开口解释什么,但发不出声音。低头一看,手里握着的不是方案文件,而是那块红姐寄来的砂岩碎片。
他坐起身,打开床头灯。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的嘶嘶声。窗外,北京还在沉睡,街道空旷,路灯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手机屏幕亮着——苏晓十分钟前发来一封邮件:“林工,材料试验的补充数据已出,结论支持我们的方案。附件是详细报告,请查收。”
林凡打开电脑,下载附件。
三十七页的pdF文件,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显微照片。苏晓和材料实验室熬了三个通宵,完成了七种环氧树脂与故宫旧木材的相容性试验,五种碳纤维布在不同温湿度下的性能测试,还有局部剔补工艺的模拟验证。
数据很漂亮。
尤其是在低温高湿环境下的性能保持率,比预想中更好。
林凡深吸一口气,回复邮件:“收到,辛苦了。上午九点,最后碰头会。”
发完邮件,他睡不着了。
索性起床,洗漱,换衣服。
凌晨四点的北京,寒冷而寂静。林凡泡了杯速溶咖啡,在桌前坐下,重新翻看已经修改了十七遍的汇报ppt。
九十八页。
从养心殿的历史价值,到病害的详细诊断;从传统修复方法的局限,到新技术的原理与优势;从柬国王女宫的实证案例,到本地化应用的适配性分析;从试点方案的具体步骤,到风险评估与应急预案。
每一页,都经过反复推敲。
每一句话,都有数据支撑。
但他知道,今天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技术问题。
上午八点,林凡准时出现在故宫材料实验室。
苏晓已经在等他,眼睛里有红血丝,但精神亢奋。
“林工,你看这个。”她指着电脑屏幕上的显微图像,“这是我们用内窥镜观察到的柱根糟朽层剖面。传统方法如果要彻底处理,至少要剔掉十五厘米深的木材。但如果我们用低黏度环氧树脂渗透加固,可以保留至少十二厘米的原构件。”
“强度够吗?”
“够。”苏晓调出另一组数据,“渗透加固后,表层五厘米形成增强层,抗压强度恢复85%。深层虽然强度低,但作为填充体足够了。关键是——保住了木材的历史信息层。”
历史信息层。
这是古建筑修复中最珍贵的部分——那些年轮、刀痕、烟熏、甚至虫蛀的痕迹,都是建筑生命的记忆。传统的大修大换,往往会把这些记忆一并抹去。
林凡点点头:“这个点,要重点讲。”
“还有。”苏晓又打开一个文件夹,“我查了故宫过去的修缮档案。1954年养心殿大修时,其实用过类似的理念——用桐油灰掺麻刀填补裂缝,本质上也是‘加固而非替换’。我们可以把这个作为历史依据,证明我们的方法不是颠覆传统,而是继承发展。”
聪明。
林凡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博士,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这一周,苏晓几乎住在实验室。她不仅完成了技术验证,还在故纸堆里找到了理论支撑。这是真正的学者——用扎实的工作,为创新铺路。
“谢谢你,苏晓。”林凡真诚地说。
苏晓脸微微一红:“林工别这么说。我是真的觉得,你的方法是对的。老办法修了六百年,让故宫活到了今天。但要让故宫再活六百年,我们需要新办法。”
九点,项目组核心成员陆续到齐。
小小的会议室里挤了八个人:林凡、周启明、李文斌、苏晓、李建国,还有材料实验室的王工、结构计算组的刘工、预算审核处的赵姐。
周启明最后一个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打印纸。
“各位,这是昨天收到的专家预审意见。”他把纸分发给每个人,“一共二十七条,来自十二位专家。我归纳了一下,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会议室安静下来。
林凡看着手里的纸。每条意见后面,都跟着一个名字——有些是他听说过的大牛,有些是陌生的。
“第一类,技术性质疑。”周启明说,“包括:碳纤维的长期耐久性数据不足;环氧树脂可能对旧木材造成化学损伤;微创修复无法彻底根治病害。”
“第二类,理论性质疑。”他继续,“包括:新方法是否符合‘修旧如旧’原则;是否破坏了古建筑的原真性;是否违背了《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
“第三类,”周启明顿了顿,“个人性质疑。包括:林凡的从业资格问题;柬国经验是否适用于中国;以及……红姐案引发的信任问题。”
最后这句话,像一块冰掉进会议室。
所有人都看向林凡。
林凡面色平静:“这些问题,我在汇报中都有准备回应。”
“怎么回应?”周启明问。
“技术问题,用数据回应。”林凡说,“苏晓的试验报告,就是答案。理论问题,用历史回应——故宫历史上就有类似实践,我们是在继承中创新。个人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用事实回应。我有柬国官方的正式文件,证明我在红姐案中的清白。如果还有质疑,我愿意接受任何背景调查。”
周启明看了他几秒,点点头:“好。那我们来对一遍汇报流程。”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每个人轮流发言,模拟汇报和答辩。
李文斌负责开场和结语,强调项目的紧迫性与创新意义。
林凡负责核心方案讲解,技术细节和案例分析。
苏晓负责试验数据展示。
李建国负责施工组织与安全保障。
王工、刘工、赵姐分别负责材料、结构、预算的专项说明。
周启明负责最后的总结与建议。
每个人讲完,其他人就当“反对专家”,提出最尖锐的问题。
“林工,你说碳纤维能用五十年,依据是什么?”
“林工,环氧树脂加热后会不会释放有害气体?”
“林工,如果试点失败,对养心殿造成不可逆损伤,谁来负责?”
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
林凡一一回答,不急不躁,有理有据。
到中午十二点,模拟结束。
周启明合上笔记本:“差不多了。下午两点,论证会准时开始。地点在院办第一会议室,参会专家四十三人,媒体五家,文化部、文物局都有代表。”
他看向林凡:“林工,最后提醒一句——论证会上,如果有人情绪激动,言辞激烈,不要争辩。冷静陈述事实,用逻辑说话。”
“我明白。”林凡说。
“好,散会。大家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人群散去后,林凡一个人留在会议室。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故宫。
雪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养心殿的方向,脚手架已经搭起一部分,在灰暗的天空下像一副巨大的骨架。
手机震动。
是张伟。
“林哥,查到了。”张伟的声音很低,“包裹是通过一个叫‘吴哥快递’的小公司寄出的,老板是红姐以前的手下,现在做正经生意。他说是一个女人去寄的,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脸,但给了三倍运费。”
“能查到监控吗?”
“能,但没什么用。那女人很小心,避开主要摄像头。只能确定身高一米六左右,体型偏瘦。”张伟顿了顿,“还有,红姐的案子有新进展——那个将领愿意做污点证人,交换条件是保红姐轻判。柬国检方正在考虑。”
林凡心里一沉:“轻判?能多轻?”
“可能从无期减到十五年,甚至十年。”张伟的声音带着愤怒,“那将领手里有更多人的把柄,他要用这些换自己和红姐的命。”
“柬国法律允许这样?”
“特殊案件,特殊处理。”张伟叹气,“林哥,红姐可能真的会出来,而且不会太久。”
林凡握紧手机。
十年。
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十年不算长。出来后,她才五十多岁,还有大把时间报复。
“张伟,”林凡说,“加强玛雅的保护。不,不要等——安排她来中国。越快越好。”
“手续呢?玛雅的签证……”
“我来办。”林凡说,“故宫可以出邀请函,以家属探亲的名义。你尽快准备,一周内,我要见到她到北京。”
“好!我马上去办!”
挂了电话,林凡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红姐的阴影,越来越近。
而他,必须在她到来之前,在这里站稳脚跟。
二、第一会议室
下午一点五十,林凡走进第一会议室。
会议室比他想象中更大——能容纳上百人的阶梯式布局,深红色的地毯,暗红色的实木长桌,墙上挂着故宫各时期的修缮照片。前方是投影幕布和发言席,后方是媒体席,架着四五台摄像机。
已经来了不少人。
林凡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陈院长坐在前排正中,正在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交谈。周启明在调试投影仪。李文斌在分发材料。苏晓和李建国坐在第三排,低声讨论着什么。
更多的是陌生面孔。
专家们陆续入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林凡能感觉到,许多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的,审视的,质疑的,甚至是不屑的。
他在第二排靠边的位置坐下,打开笔记本,最后一次默诵要点。
两点整,陈院长走上发言席。
“各位专家,各位同仁,下午好。”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参加养心殿研究性修复项目技术方案论证会。今天的会议,将审议由林凡先生团队提出的‘基于柔性加固与微创修复的试点方案’。”
简单的开场白后,他介绍与会专家——一个个名字和头衔,代表了中国古建筑保护领域的半壁江山:清华的教授,北大的博导,文物局的老专家,还有几位从外地赶来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林凡默默数着,四十三人。
其中至少有十位,在预审意见中表达了明确反对。
“下面,请项目组汇报。”陈院长看向林凡,“林工,请。”
林凡站起身,走向发言席。
脚步很稳。
心跳很快,但他控制着呼吸。
站定,调整麦克风,打开ppt。
第一页出现:养心殿——六百年时光的守护与新生。
“各位专家下午好。我是林凡。”他的声音平静,清晰,“在开始技术汇报前,我想先讲一个小故事。”
会场安静下来。
“去年冬天,在柬国女王宫,我修复一根有裂缝的柚木梁。当地一位老工匠问我:‘林,你修的到底是木头,还是时间?’我当时没回答上来。”
林凡顿了顿: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修的是木头,但守护的是时间——是这根木头承载的九百年记忆,是那些在它下面祈祷过的人们的信仰,是它未来还要继续站立的岁月。”
他切换ppt,养心殿五架梁的特写照片出现:
“今天,我站在这里,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养心殿这根五架梁,裂缝两厘米,内部糟朽。我们修它,修的不仅是木头,是乾隆皇帝曾经仰望过的房梁,是晚清君臣决定国运的地方,是六百年中国历史的见证者。”
“所以,我们的方案,必须对得起这份重量。”
他开始正式汇报。
从病害诊断,到技术原理;从材料试验,到工艺细节;从风险分析,到应急预案。讲得很细,但逻辑清晰。每一个结论,都有数据支撑;每一个选择,都有历史依据。
当讲到碳纤维加固时,台下有人举手。
是一位戴金丝眼镜的老教授。
“林先生,打断一下。”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江浙口音,“你一直在强调碳纤维的轻质高强,但古建筑修复,强度不是唯一指标。传统铁箍虽然重,但它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清代的工匠用铁箍,民国用铁箍,我们上一辈也用铁箍。你现在换成碳纤维,是不是割断了这种传承?”
问题很尖锐。
林凡早有准备:“感谢您的提问。首先,我们并非完全否定铁箍。在次要构件、非关键部位,铁箍仍然是可选方案。但对于五架梁这样的核心承重构件,铁箍有两个问题。”
他调出一张应力分布图:
“第一,应力集中。铁箍硬度远高于木材,在温湿度变化时,二者变形不同步,会在接触点产生巨大应力,加速木材破坏。第二,封闭环境。铁箍完全包裹梁体,内部湿气无法散发,会加剧糟朽。”
“而碳纤维,”他切换到另一张图,“柔性好,能与木材协同变形。我们采用的粘贴方式也留出了呼吸间隙。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1954年养心殿大修档案记载,当时对一根严重开裂的檩条,采用了‘铁箍内衬牛皮,外覆桐油灰’的方法。这其实就是柔性连接的雏形。我们今天的碳纤维加固,是对这个思路的现代化发展,不是割断传承,是延续创新。”
老教授沉默了,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汇报继续。
当讲到环氧树脂渗透加固时,又有人提问。
这次是位中年女性专家,文物局的。
“林先生,环氧树脂是化工产品,会不会对木材中的dNA信息造成破坏?我们现在的检测技术,可以从古木材中提取年代信息、树种信息、甚至气候信息。如果树脂渗透进去,这些未来可能的研究机会,是不是就丧失了?”
这个问题很专业,也很有远见。
林凡点头:“您提的非常重要。为此,我们做了专门试验。”
他调出苏晓的显微照片:
“我们选择的低黏度环氧树脂,固化后主要存在于木材的细胞腔和较大孔隙中,不进入细胞壁。木材的基本结构——纤维素、半纤维素、木质素——都保持完整。也就是说,dNA信息的载体没有受损。”
“而且,”他补充道,“我们会在修复前,对关键部位取样存档。现在取样的技术已经很成熟,取几毫克就能保存所有信息。”
女性专家点点头,没再追问。
汇报进行到一小时,最敏感的问题来了。
提问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传统木作技艺的代表人物。
“林工,”他的称呼带着长辈的意味,“你说的这些新材料新工艺,听起来不错。但我想问一个根本问题:手艺在哪里?”
会场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我们修古建筑,修的不只是‘物’,更是‘技’。”老者缓缓说,“榫卯怎么开,刨子怎么用,斧子怎么劈——这些手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你现在用碳纤维布一贴,用树脂一灌,手艺体现在哪里?那些年轻工匠,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学传统技艺了?”
这个问题,触及了本质。
林凡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老师傅,您说得对。手艺,是古建筑修复的灵魂。”
他切换ppt,一张照片出现——林凡在柬国,手把手教当地年轻人用传统工具修椽子。
“我在柬国五年,教了三十七个徒弟。每一个,都是从磨斧子、练刨子开始。我告诉他们:新技术可以学,但老手艺不能丢。因为只有亲手摸过木头,才知道它的脾气;只有亲手开过榫卯,才知道结构的精妙。”
照片切换,变成养心殿施工现场——李建国带着几个年轻工匠,在练习传统榫卯的制作。
“我们的试点方案里,专门设计了‘传统工艺展示区’。”林凡说,“在修复核心结构的同时,我们会用传统方法修复一个次要构件,完整展示从选材到成型的全过程。这个展示,会对公众开放。”
他又调出一张图:
“而且,新材料新工艺的使用,本身也需要手艺——树脂的调配比例,碳纤维的粘贴角度,注胶的压力控制,都需要经验积累。这不是取代传统手艺,是扩展手艺的外延。”
老者看着屏幕,许久,缓缓点头:“你这个想法,好。既用新办法解决问题,又把老手艺传下去。我支持。”
简单的三个字——“我支持”。
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会场里响起轻微的骚动。
林凡看到,好几个原本持反对态度的专家,表情松动了。
汇报继续。
最后一部分,是试点方案的具体实施计划。
林凡讲得很细:时间表,人员分工,质量控制节点,应急预案。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周到。
当他讲到“如果试点失败,我承担全部责任”时,陈院长忽然开口:
“林工,责任不是你一个人的。院里立项,我签字,责任共担。”
这句话,让会场再次安静。
院长公开表态,意义重大。
汇报结束。
掌声响起。
不算热烈,但持续了十几秒。
接下来是提问环节。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三、交锋
第一个举手的是位中年男子,某设计院的副院长。
“林工,你提到试点如果成功,会在养心殿全面推广。但据我所知,故宫的其他项目——比如慈宁宫、寿康宫——都还在用传统方案。你如何保证你的方法具有普适性?”
林凡回答:“所以我们选择试点。试点就是验证普适性的过程。如果成功,我们会系统总结,形成技术标准,供其他项目参考。但最终用不用,每个项目可以根据自身情况决定。”
“如果其他项目不用,是不是说明你的方法不成熟?”
“不能这么说。”林凡平静地说,“每个古建筑都是独特的,病害类型、价值特征、保存状况都不同。适合养心殿的,不一定适合慈宁宫。我们的目标不是推广一套万能方案,而是提供更多选择。”
第二个提问的是位年轻学者,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林先生,你在柬国的成功,很大程度是因为当地气候湿热,木材病害机理单一。但北京是温带季风气候,夏热冬冷,干湿交替剧烈。你的方法经过这种气候的考验吗?”
这个问题很专业。
林凡调出一张图表:“我们做了加速老化试验。模拟北京过去五十年的气候数据——夏季高温高湿,冬季低温干燥,春秋季温差大。试验显示,加固体系的性能衰减在预期范围内。”
“数据来源?”
“中国气象局1950-2000年北京站数据,结合故宫微气候监测数据。”
“试验做了多久?”
“实样试验三个月,但结合计算机模拟,可以等效五年。”
“五年太短!”年轻学者提高声音,“古建筑要站几百年。你的材料能保证几百年吗?”
会场气氛紧张起来。
林凡看着对方,忽然问:“请问,传统铁箍加固,能保证几百年?”
年轻学者一愣。
“铁箍会锈蚀,木材会继续糟朽。实际上,养心殿现有的铁箍,有些是民国时期加的,已经锈穿,正在加速木材破坏。”林凡切换照片,一张锈迹斑斑的铁箍特写,“没有任何方法能保证几百年。我们能做的,是在现有认知范围内,选择最合适的方法,并且为未来的再次修复预留可能。”
他顿了顿:“我采用的碳纤维,设计寿命五十年。五十年后,如果需要,可以再次加固,或者更换成那时更好的材料。而传统的铁箍,可能二十年就要换。哪个更可持续?”
年轻学者沉默了。
提问继续。
问题越来越细,越来越刁钻。
有人问施工噪音控制,有人问粉尘污染防治,有人问游客影响评估,有人问预算超支风险。
林凡一一回答,数据详实,逻辑清晰。
一个半小时,二十七个问题。
终于,当最后一个提问者坐下,会场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陈院长看了看时间:“还有问题吗?”
没有人举手。
“好,那进入下一环节——专家闭门讨论。请媒体朋友暂时离场,项目组成员也请离场。一小时后,公布结果。”
林凡收拾东西,走出会议室。
走廊里,苏晓迎上来,眼睛亮晶晶的:“林工,你讲得太好了!尤其是回答手艺那段,我都快哭了。”
李文斌拍拍他的肩膀:“稳住了。接下来,就看专家们怎么想了。”
周启明走过来,只说了一句:“该做的都做了。等吧。”
林凡点点头。
他知道,闭门讨论才是真正的战场——那些不方便当众说的话,那些背后的利益考量,那些学术圈的人情世故,都会在那一小时里发酵。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故宫。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密密的。
手机震动。
是玛雅。
“在忙吗?”她的声音温柔。
“刚开完会,在等结果。”林凡说,“你呢?在做什么?”
“在院子里晒太阳。宝宝今天很安静,可能知道爸爸在忙大事。”玛雅轻笑,“紧张吗?”
“有点。”
“别紧张。你为这件事准备了这么久,佛祖会保佑你的。”
“嗯。”
“对了,张伟说,签证材料都准备好了。明天去金边递交,顺利的话,下周就能飞北京。”
林凡心里一暖:“好。到时候我去机场接你。”
“嗯。那我等你。不管结果怎样,你都是我心中最厉害的工匠。”
挂了电话,林凡感到眼眶有些发热。
他握紧口袋里的那包土。
温热的。
像某种力量,从四千公里外传来。
一小时后,会议室门开了。
赵秘书走出来:“各位,请进。”
重新入场。
林凡看到,专家们的表情各异——有的微笑,有的严肃,有的面无表情。
陈院长走上发言席,手里拿着一张纸。
“经过专家组的闭门讨论和投票,”他的声音平静,“现公布结果。”
全场寂静。
摄像机重新打开。
“关于‘养心殿研究性修复试点方案’,专家组投票结果如下:”
林凡屏住呼吸。
“赞成票:31票。”
“反对票:9票。”
“弃权票:3票。”
“方案获得通过。”
掌声响起。
这一次,热烈而持久。
林凡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跳动,血液冲上头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平静。
陈院长继续说:“同时,专家组提出三点修改意见:第一,试点期间增加传统工艺对比展示;第二,建立独立的第三方监测机制;第三,每季度向专家组提交进度报告。”
他看向林凡:“林工,这些意见,能接受吗?”
“能。”林凡站起身,“完全接受。”
“好。那我正式宣布:养心殿研究性修复试点项目,启动!”
掌声再次响起。
会议结束后,许多人围过来祝贺。
那位提问手艺的老者走过来,握住林凡的手:“小伙子,好好干。我们这些老家伙,看着呢。”
“谢谢前辈。”
中年女性专家也走过来:“林工,dNA取样的事,我回头让我的学生跟你对接。他们有些新技术,可能用得上。”
“好的,太感谢了。”
年轻学者最后一个过来,表情有些别扭,但还是伸出手:“林工,我保留意见,但尊重结果。希望你的试点成功。”
林凡和他握手:“谢谢。欢迎随时来现场指导。”
人群渐渐散去。
陈院长走过来,低声说:“林工,到我办公室一趟。”
四、院长办公室
再次走进这间简朴的办公室,林凡的心情完全不同了。
陈院长示意他坐下,亲自倒了茶。
“恭喜。”他说。
“谢谢院长支持。”
“不是我支持,是你的方案说服了大家。”陈院长喝了口茶,“但林工,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
“我明白。”
“试点方案通过了,但反对的人还在。”陈院长说,“那九张反对票,代表的是强大的保守势力。他们会盯着你,等着你出错。一旦出错,就会扑上来。”
林凡点头:“我会小心的。”
“还有,”陈院长放下茶杯,“闭门讨论时,有人提到了红姐的事。”
林凡心里一紧。
“虽然我压下去了,但这事没完。”陈院长看着他,“你在中国的时间越长,关注你的人越多,这事就越可能被翻出来。你要有准备。”
“我有柬国官方的所有证明文件。”
“文件是一回事,舆论是另一回事。”陈院长说,“如果有人在网上做文章,说你是在逃罪犯,说你骗取了柬国荣誉,说你用不正当手段拿到故宫项目……你怎么办?”
林凡沉默了。
他确实没想过这一层。
“院长,您的建议是?”
“两件事。”陈院长竖起两根手指,“第一,尽快把你妻子接来中国。她在你身边,既是团聚,也是保护——在中国,没人敢对孕妇乱来。”
“已经在办。”
“第二,”陈院长顿了顿,“考虑加入中国国籍。”
林凡愣住了。
“你在柬国五年,结婚,创业,获得国家荣誉。但从法律上说,你还是中国公民。”陈院长说,“如果你正式申请恢复中国国籍,并且公开表态愿意长期为中国文化遗产保护贡献力量,那些关于你‘忠诚度’的质疑,就会不攻自破。”
加入中国国籍。
这个念头,林凡从未想过。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中国人,永远都是。护照上的国籍,不影响他的身份认同。
但现在看来,政治现实比身份认同复杂。
“我需要考虑。”林凡说。
“当然。”陈院长点头,“这只是建议。但你要知道,在中国做大事,有时候需要一些……政治上的明确表态。”
谈话结束。
走出武英殿时,天已经黑了。
雪还在下,地面又积了薄薄一层。
林凡没有直接回宾馆,而是走向养心殿。
夜色中的故宫,静谧而庄严。巡逻的保安看到他,点点头,没有阻拦。
走到养心殿院门口,林凡停下。
里面黑漆漆的,只有安全指示灯发出幽绿的光。脚手架在夜色中像巨大的骨架,包围着那座病重的宫殿。
他走进去,站在院子里。
雪落在肩头,冰凉。
抬头,看着养心殿的屋顶。那些黄琉璃瓦覆盖着白雪,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的光。
六百年了。
这座宫殿见证了太多的荣辱兴衰。皇帝在这里批奏折,太后在这里垂帘听政,太监宫女在这里生老病死。而现在,轮到他来为它续命。
“我会修好你的。”林凡轻声说。
像是对宫殿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手机震动。
是张伟。
“林哥!好消息!玛雅的签证批了!加急处理的,后天就能飞!”
林凡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好!航班号发我,我去接。”
“还有……”张伟的声音忽然低沉,“红姐那边,有新消息。”
“说。”
“那个将领的证词,牵扯出更多人。现在柬国政坛震荡,有人想快刀斩乱麻——把将领和红姐一起处理掉,平息事态。”
“处理掉?什么意思?”
“可能……灭口。”张伟压低声音,“狱中意外,或者疾病猝死。总之,让他们永远闭嘴。”
林凡感到后背发凉:“什么时候?”
“不清楚,但很快。红姐可能感觉到了,今天通过律师提出要见你。”
“见我?”
“她说,有重要的事告诉你。关于……你在中国的安全。”
林凡沉默。
雪越下越大,落在脸上,化成冰凉的水滴。
红姐在监狱里,依然能操纵一切。她知道他的地址,能寄来包裹,能威胁到他的家人。而现在,她要见他。
“林哥,去吗?”张伟问。
林凡看着眼前的养心殿,那些在黑暗中沉默的梁柱。
他想起陈院长的话: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
红姐的挑战。
反对派的挑战。
这座六百年宫殿的挑战。
“去。”林凡说,“安排时间,我回柬国一趟。”
“可是玛雅后天就到北京……”
“在她到之前,我处理完。”林凡说,“两天时间,够了。”
挂了电话,林凡在雪中站了很久。
然后,他拿出手机,订了明天飞金边的机票。
转身离开时,他最后看了一眼养心殿。
等我回来。
等我修好你。
等我,把所有的挑战,一个一个解决。
雪夜里,他的脚印在青石板上延伸,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像历史的痕迹,也像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