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华儿!玩得连饭都忘了做,是不是连饭也不想吃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庆余堂,
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药香。
清脆的嗓音带着惯有的娇蛮,
由远及近。
“踏踏踏踏——”
只见小青一手叉腰,
一手拧着个半大孩童的耳朵,
脚步生风地踏进门来。
被她拎着的华儿歪着脑袋,
龇牙咧嘴,
却还嬉皮笑脸地讨饶。
堂内,
白素贞正坐在诊案后,
微笑着为一位老妇人把脉。
许仙立在一旁,
小心地伺候笔墨,
目光时不时温柔地落在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
狗儿则在旁边的方桌上,
安静地摆放着碗筷。
“小青,你可别尽说他。”
白素贞抬眼望来,
眸中含笑,
温声道,
“你小时候,可比他皮多了。”
“哼!姐姐你净揭我短!我小时候才没他这般淘气!”
小青撇撇嘴,
手上却松了力道,
只用白皙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华儿的脑门,
“听见没?再这么贪玩不着家,仔细你的皮!要是吕洞宾在……”
话音,
戛然而止。
那个名字,
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
虽轻,
却让整个庆余堂的空气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白素贞垂眸写方子的笔尖微微一顿,
许仙愣在了原地,
狗儿摆放碗筷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不知不觉,
宋宁和李清爱离开,
已有三月了。
时间无声流淌,
可有些印记,却并非那么容易随流水淡去。
“好了好了,吃饭!”
小青旋即扬起声调,
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松开华儿,
大步走到桌边坐下,
率先端起了饭碗,
“都愣着做什么?菜要凉了!”
午后的时光在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与家常闲话中静静淌过。
饭后,
许仙小心搀着已有身孕的白素贞,
继续坐诊。
前来求医问药的百姓络绎不绝,
庆余堂内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忙碌。
而小青,
则默默走到了药柜前。
她拉开那些熟悉的抽屉,
取出戥子,
对照着姐姐开出的药方,
一味味仔细称量、分包。
阳光透过窗格,
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这个位置,
从前常站着那个青衫沉稳的身影。
如今,
换成了她一袭青衣,
动作起初有些生疏,却越来越流畅。
狗儿一如既往地在旁帮忙,
递药,
收拾。
令人意外的是,
连平日里最坐不住的华儿,
竟也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
帮忙整理包好的药包,
或是跑腿传递,小脸上满是难得的认真。
忙碌让时间溜得飞快。
不知过了多久,
小青包好最后一剂药,
直起有些酸痛的腰,
才恍然发觉有个小小的身影跟在身边。
“华儿?”
她有些惊讶,
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没溜出去野?”
她以为是上午自己教训得太凶,
让孩子怕了。
心下不由一软,
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语气放柔了许多:
“傻孩子,青姐姐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我哪会真生你的气?再说了,姐姐小时候,可比你淘气多了……”
她说着,
偷偷瞄了白素贞一眼,
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与怀念,
“把你白姐姐气得掉眼泪都有好几回呢!”
华儿抬起头,
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
却露出一种超乎年龄的认真神色。
他放下手里的药包,
站直了些,
清澈的眼睛望着小青,一字一句地说:
“青姐姐,我觉得……我不能老是贪玩了。”
他顿了顿,
小手无意识地攥了攥衣角,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宋公子在的时候,是他护着白姐姐,护着你,护着咱们庆余堂。现在他走了……我想,该轮到我了。”
男孩挺了挺还单薄的胸膛,
眼神亮晶晶的,
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勇气,又混杂着属于孩童的纯真执拗:
“我是男子汉了。我也要保护大家。”
小青愣住了。
她望着眼前这个仿佛片刻之间褪去几分稚气的小小少年,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是因为听到了那个许久未有人轻易提起的名字“宋公子”?
还是因为这稚嫩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突如其来的担当?
心底某个地方,
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
又酸又软。
她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了片刻,
然后伸出双手,
用力地、胡乱地揉了揉华儿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
将他揉得东倒西歪。
动作看似粗鲁,
指尖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柔。
“傻小子……”
她低低嘟囔了一句,
声音有些模糊,
随即转过身去,
继续整理药柜,
只留给华儿一个微微发红的耳根侧影。
夕阳西下,
火红的余晖将庆余堂浸染得一片温暖橙红。
来看病的病人渐渐稀少,
堂内恢复了宁静。
小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筋骨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望了望门口,
再无人进来,
便转头看向那边——
白素贞正微微倾身,
与许仙低声说着什么,
许仙听得认真,
不时点头,
手轻轻覆在妻子的小腹上,脸上洋溢着即将为人父的、傻气的幸福笑容。
那画面温馨得让人不忍打扰。
小青看着,
嘴角也不自觉弯了弯,
随即却又觉得心头仿佛被什么涨满了,
急需一个出口。
“姐姐,姐夫!”
她扬声喊道,
同时像只猫儿一样灵活地转动了一下脖颈,
“我快闷坏啦!出去透透气,跑一圈就回来!”
不等他们回应,
那道青色的身影已如林间小鹿般跃起,
带着一阵轻风,
眨眼间便穿过了堂屋,
消失在洒满落日余晖的门外长街上。
“青姑娘,又去西湖看景呀?”
“今日的晚霞好,青姑娘真是会挑时辰!”
“青姑娘,西头老王家新酿的桂花稠酒,回头给你留一壶尝尝?”
“天天这个点儿都能碰上您,比那打更的还准哩!”
小青穿过暮色初染的临安街道,
石板路被夕阳余温烘得发暖。
街坊邻居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带着市井特有的熟稔与善意。
她嘴角噙着浅笑,
一一点头应过,
脚步却未曾慢下,
那方向明确得仿佛已成每日必修的功课。
最终,
她的身影停在了西湖湖心亭。
凭栏而立,
目光如被无形的线牵引,
牢牢锁向一个特定的方向——
那是长桥尽头,
一个平平无奇的街角。
青石路、白粉墙,
一株老柳斜倚水边。
暮光为它镀上温柔的金边,
又在水中投下长长的、颤动的影。
八个月前,
就在那个拐角。
一场猝不及防的瓢泼大雨,
一把递来的油纸伞,
一个温文书生抬眼间,
撞见了等待一千七百年的惊鸿一瞥。
而在书生身侧,
尚有布衣清冷。
她的目光,
便钉在那里,
一瞬不瞬。
瞳孔里映着逐渐西沉的落日,
映着漫天变幻的流霞,
映着归舟的橹影,
却仿佛穿透了所有光影流转,
只固执地搜索着某个记忆中的身影,
会否在某个瞬间,重新从那拐角走出来。
时光被她望得黏稠而缓慢。
夕阳一寸寸沉入远山,
炽烈的金红渐次冷却为温柔的紫灰,
最后化作天边一缕不甘的、苍白的亮线。
暮色如墨滴入清水,自天际晕染开来,
悄无声息地吞没了亭台、远山、湖面,
还有那个始终凝望的拐角。
灯火次第亮起,
倒映在黯沉的水面上,
碎成一片摇晃的、暖黄的光斑。
那个方向,
终于彻底融进一片模糊的、不可辨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小青又静立了许久,
直到夜风带着湖水的凉意,
穿透单薄的青衫。
她终于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缓缓转过身。
离了栏杆,
独自走入愈发深浓的夜色。
脚步声在空旷的堤岸上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单。
夜风撩起她的衣袂与发丝,
也拂过湖面,
带来远处隐约的笙歌与市嚣。
那热闹是别人的,
她只是沿着来路,
一步步往回走。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身影渐行渐远,
最终没入临安城万千灯火之中,
仿佛从未在那湖畔,
进行过一场无人知晓的、日复一日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