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已有了些灼人的意味,但清晨的风还带着几分凉意。通县城里,中考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何禄平随着人流走出考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试卷上的题目他都认真答了,会的题不敢大意,不会的也尽量写了步骤。走出校门时,他看见父亲何天培推着自行车在树荫下等着,母亲水双凤也难得请了假,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
“考得咋样?”水双凤迎上来,把水壶递给儿子,眼里满是关切。
何禄平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抹了抹嘴,露出一个还算轻松的笑容:“还行,该答的都答了。等成绩吧。”
何天培拍拍儿子的肩:“考完了就放松放松,别多想。”话虽这么说,他眼里也藏着期待。大儿子福平的工作已经稳了,要是二儿子能考上中专,那何家大房就真的扬眉吐气了。
回到家,何福平已经下班,正在院子里修理自行车链条。见弟弟回来,他停下手里的活:“考完了?饿不饿?妈炖了排骨。”
“真的?”何禄平眼睛一亮,中考这几天他吃得清淡,这会儿还真馋肉了。
水双凤笑着往厨房走:“炖了一上午了,就等你考完。福平,去叫你弟洗手吃饭。”
饭桌上,排骨炖得软烂,汤汁浓郁,何禄平连吃了两碗饭。何天培看着两个儿子,一个已经转正成了正式工,在车间里越来越受重视;一个刚结束中考,成绩虽然还没出来,但看孩子这状态,应该不会差。他心里头那点因为母亲和侄女闹事而生的郁气,总算散了不少。
“福平,转正手续都办妥了?”何天培问。
何福平点点头:“都办好了,车间主任还找我谈了话,说下个月开始让我跟着王师傅学流水线调试。”王师傅是厂里的八级技工,能跟着他学,是很多青工求之不得的机会。
水双凤给两个儿子各夹了一块排骨,眼角眉梢都是笑:“好,都好。咱们家这日子,总算越过越有奔头了。”
何禄平扒完最后一口饭,忽然想起什么:“爸,妈,我考完试这几天闲着,想去二叔家看看。承平哥上次寄来的复习资料帮了大忙,我想去谢谢启平和虹平,资料是他两转交给我的。”
“是该去。”水双凤说,“你二叔前几天说要去贵省出车,这一走得半个月。你过去看看,有啥能搭把手的。”
与此同时,何家小院里,李秀兰正为何天能收拾行囊。
“这次去贵省拉煤,路远,听说那边山路不好走,你可得小心。”李秀兰把叠好的衣服一件件塞进帆布包里,又拿出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她自己腌的咸菜和炸的肉酱,“这些带着,路上就着馒头吃。到了地方,找个国营旅社住,别省那点钱睡驾驶室。”
何天能坐在凳子上卷烟,听着妻子的唠叨,心里暖暖的:“知道,跑车这么多年,我心里有数。这次是临时任务,车队缺人,领导点名让我去。估计得半个月,家里就辛苦你了。”
“我有啥辛苦的,承平在学校,启平和虹平都懂事。”李秀兰把包拉链拉好,又检查了一遍,“就是启平那孩子,最近迷上钓鱼了,一有空就往河边跑。我说了他几次,怕水深危险,他倒好,说虹平跟着呢,俩孩子互相照应。”
何天能笑了笑:“男孩子,喜欢钓鱼摸虾正常。虹平跟着也好,那丫头机灵,看得住她哥。反正我出差这些天,让他们别跑太远就行。”
正说着,何启平拎着个破铁桶从外面进来,桶里装着半桶湿泥沙,还有几条扭动的小蚯蚓。何虹平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两根削得光溜溜的竹竿。
“爸,妈,我和虹平下午去河边钓鱼!”何启平兴致勃勃,“昨天我看老刘叔钓了条两斤多的鲤鱼,今天我们也去碰碰运气。”
李秀兰皱眉:“又去?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写完了。”何启平连忙说,“上午就写完了。妈,钓到鱼晚上给你炖汤喝!”
何虹平也帮腔:“妈,我和二哥就去一会儿,太阳落山前肯定回来。我们在浅水区,不下深水。”
看着儿女期盼的眼神,李秀兰心软了,看向丈夫。何天能点点头:“去吧,注意安全。虹平,看着点你哥,别让他往深水处走。”
“知道啦!”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午后,阳光正好。通县城外的白水河在六月里水量丰沛,河水清澈,岸边长满了芦苇和水草。何启平找了个树荫下的回水湾,这里水流平缓,是鱼喜欢聚集的地方。他把蚯蚓穿在自制的鱼钩上——那是一个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烧红后弯成的。
何虹平则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本语文书。她其实对钓鱼兴趣不大,但喜欢河边这份宁静。微风拂过水面,带来潮湿的水汽和青草香,让她暂时忘了那些需要操心的事——何青萍的蛰伏、大伯家刚刚化解的危机、三房那几个令人揪心的堂姐妹……
“虹平,有鱼咬钩了!”何启平忽然压低声音,手里的竹竿微微颤动。
何虹平放下书,凑过去看。水面上的浮漂轻轻点动着,忽然猛地往下一沉!
“拉!”何虹平喊道。
何启平用力一提竿,竹竿弯成了弓形。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在水面上扑腾着,银白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哈哈,钓到了!”何启平兴奋地把鱼拎上岸,小心翼翼地取下鱼钩,放进带来的小水桶里。桶里已经有两三条小鱼了。
兄妹俩正高兴,河岸小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何虹平抬头望去,看见四个瘦小的身影背着背篓,正沿着河岸慢慢走来。
走在前面的女孩约莫十三四岁,背着一个几乎和她一样高的竹背篓,里面装着黑乎乎的煤核。她身后跟着三个更小的女孩,每个人都背着个小背篓。她们的衣服洗得发白,打着补丁,但还算整洁。四个女孩都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点。
何虹平定睛一看,心里微微一颤——是三房的四个堂姐妹:来儿、念儿、盼儿,还有最小的迎儿。
自从年初那场惨剧后,她快半年没见过她们了。偶尔从父母那里听说,三叔家“平静”下来了,叶春燕掌了家,几个女孩日子似乎好过了一些。但亲眼见到,何虹平还是被她们瘦弱的样子刺痛了眼睛。
来儿显然也看见了何虹平和何启平。她脚步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打招呼。倒是何启平先开了口:“来儿姐?是你们啊!”
来儿这才带着妹妹们走过来。她比半年前更瘦了,脸颊凹陷,但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或者说,麻木。
“启平,虹平。”来儿的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你们在钓鱼?”
“嗯,钓了几条小鱼。”何启平把水桶往她们面前挪了挪,“你们……捡煤核?”
来儿点点头,把背篓放下。何虹平看见里面有大半篓煤核,都是些没烧透的煤块,从工厂或锅炉房倒出来的煤渣里捡的。这东西不好烧,烟大,但不要钱。
念儿和盼儿也放下背篓,怯生生地站在姐姐身后。最小的迎儿六岁了,还是瘦瘦小小的,紧紧抓着念儿的衣角。何虹平注意到,迎儿的眼睛很大,但眼神空洞,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迎儿她……”何虹平轻声问。
来儿抿了抿嘴唇:“不会说话了。发烧烧坏了嗓子。”她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气氛有些尴尬。何启平挠挠头,从水桶里捞出那条最大的鲫鱼:“来儿姐,这条鱼你们拿回去吧,炖汤喝。”
来儿看着那条还在扑腾的鱼,眼里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摇了摇头:“不用了,你们自己留着吧。我们……该回去了。”
“再坐会儿吧,太阳还高呢。”何虹平连忙说,“你们累了吧?喝点水。”她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
来儿犹豫了一下,接过水壶,自己没喝,先递给了念儿。念儿小心地抿了一口,又传给盼儿,最后才轮到迎儿。迎儿抱着水壶,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一直盯着桶里游动的小鱼。
何虹平在来儿身边坐下,轻声问:“来儿姐,你们……上学了吗?”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年初何明显拿出积蓄给三房几个孩子看病时,曾强硬地要求叶春燕必须让适龄的女孩上学。当时叶春燕答应了,但后来到底执没执行,何虹平不清楚。
来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一种混合着珍惜和小心翼翼的光。
“上了。”她说,“我和念儿都上了。我在五年级,念儿在三年级。”她顿了顿,“盼儿还小,明年才能上。迎儿……她这样,学校不收。”
何虹平心里一松,又一提。松的是至少来儿和念儿能上学了,提的是迎儿的状况和盼儿还要等一年。
“上学好。”何虹平真诚地说,“好好学,将来才有出路。”
来儿点点头,没说话。但何虹平从她微微挺直的脊背看出,她是把这话听进去了。
“三叔和三婶……他们还好吗?”何启平小心翼翼地问。
来儿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麻木的平静:“还好。爹在厂里上班,娘在家。”她停了一下,补充道,“娘又怀上了。”
何虹平心里咯噔一下。又怀上了?距离小六夭折才半年多。她立刻明白,叶春燕和何天良这是又开始追生儿子了。
难怪来儿说父母对她们“忽冷忽热”——需要她们干活时就好言好语,烦躁时或又因为生女儿失望时,就冷脸相待甚至打骂。这种不确定的对待,其实比一贯的恶劣更折磨人。
“你们……”何虹平想问她们日子到底怎么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能怎么样呢?能活着,能上学,已经比之前好了。
来儿似乎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反而主动说:“比以前好。至少能吃上饭,能上学。”她看了看三个妹妹,“我和念儿会好好学的。学好了,将来带妹妹们离开。”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但语气里的决心让何虹平震撼。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为之规划了道路。
太阳开始西斜,河面上泛起金色的波光。来儿站起身:“该回去了,还要做饭。”
何启平赶紧把那条鲫鱼用草绳穿好,硬塞到来儿手里:“拿着吧,真的,我们还能钓。给迎儿补补。”
这次来儿没再拒绝,她接过鱼,低声道了谢。念儿和盼儿也小声说了谢谢,迎儿不会说话,但对着何虹平兄妹微微鞠了个躬。
四个女孩背着沉重的煤核,沿着来路慢慢走远。瘦小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但走得稳稳的。
何虹平一直目送她们消失在河岸拐弯处,心里五味杂陈。
“虹平,咱们也回去吧。”何启平收拾着渔具,“妈该担心了。”
“嗯。”何虹平点点头,帮着哥哥把东西收拾好。
回家的路上,何启平忽然说:“来儿姐真不容易。”
“是啊。”何虹平轻声应道。她想起来儿说“我和念儿会好好学的”时的眼神,那里面有光,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也许,这就是苦难生活中长出的韧性。来儿和念儿抓住了上学这根救命稻草,她们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至于盼儿和迎儿……何虹平只能在心里希望,等来儿和念儿长大一些,真的能带妹妹们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回到何家小院时,李秀兰已经做好了晚饭。简单的小米粥,窝窝头,还有一盘炒青菜。何启平献宝似的把水桶提给母亲看:“妈,看我们钓的鱼!”
李秀兰看了看桶里那几条小鱼,笑了:“还真钓到了。行,明天妈给你们炖鱼汤。”
吃饭时,何虹平说了在河边遇到来儿四姐妹的事。李秀兰听了,叹了口气:“你三婶又怀上了?这才半年……唉,真是魔怔了。”
“妈,来儿姐和念儿姐上学了。”何虹平说。
李秀兰点点头:“这倒是好事。你爷爷当时发了狠话,说要是叶春燕不让女孩上学,他就去厂里找领导,断了你三叔的工资。估计是这话管用了。”
何天能扒了口饭,说:“上学是好事。女孩子多读点书,将来路也宽些。你三叔三婶……算了,不提了。各人有各人的命。”
何虹平默默吃着饭,心里却想着来儿说“将来带妹妹们离开”时的神情。也许,命运并不完全是注定的。就像大伯家,如果不是及时发现并粉碎了樊祖德的阴谋,福平哥的前程就毁了。就像三房的女孩们,如果不是爷爷强硬要求,她们可能连学都上不了。
改变需要契机,需要有人伸手,更需要当事人自己抓住机会。
夜里,何虹平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虫鸣。父亲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贵省了,这一去半个月。家里就剩下母亲、二哥和她。日子还要继续过,学还要继续上,该提防的人还要继续提防,该关心的人也要继续关心。
她想起了何青萍。自从上次被爷爷带回村里严加管教后,这丫头安静了许多。但何虹平知道,毒蛇只是蛰伏,不会改变本性。她必须保持警惕。
又想起了来儿四姐妹。她们有了上学的机会,这是好的开始。也许……何虹平想着,等下次去大伯家,可以问问禄平哥有没有用过的旧课本和文具,给来儿她们送过去。能帮一点是一点。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清辉。何虹平闭上眼睛,心里默默盘算着。这个家,这个大家族,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努力活着。有喜有悲,有得有失,但总归是在向前走。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日子还要继续。而她,何虹平,这一世一定要守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平凡却温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