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县城,年味儿被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和隐约的爆竹声渲染得愈发浓烈。何家小院里,更是洋溢着一种久违的热闹与温馨。
何承平在腊月二十八下午,终于搭着年前最后一班长途车,风尘仆仆地从省城赶了回来。近半年的中专生活,让他身上那股少年青涩气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过些许世面的沉稳和从容。他穿着学校发的、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外套,身姿挺拔,眼神明亮,一进门,就带来了满屋的生气。
“爸,妈,我回来了!”何承平放下简单的行李,脸上带着回家的喜悦。
“哥!”何启平和何虹平早已等候多时,立刻围了上去,尤其是何启平,拉着大哥的胳膊,迫不及待地想听省城的见闻。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暖烘烘的屋里,何承平成了绝对的主角。他给弟弟妹妹讲省城的见闻:比县城宽阔许多的马路,偶尔能见到的吉普车和小轿车,学校里明亮的教室和藏书丰富的图书馆,还有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的趣事。他甚至提到了省城周边农村开始悄悄尝试的、不同于以往的耕作方式,虽然语焉不详,但何虹平听得心中一动,知道那或许是未来变革的微小征兆。
何启平听得两眼放光,对大哥描述的机械厂和偶尔见到的拖拉机充满了向往。何虹平则更关注那些细微的变化和大哥言语中透露出的开阔视野。
何天能和李秀兰一边听着儿子讲述,一边整理着明天要带回老宅过年的年货。一条不小的五花肉、几条冻得硬邦邦的带鱼、自家炸的麻花和馓子、还有给老人准备的新衣料和封好的红封。东西不算顶顶丰厚,但在普通人家眼里,已是极体面的年礼了。看着出息的大儿子,再看看围绕在旁的另外两个孩子,夫妻俩脸上是掩不住的满足和欣慰。
何天能和大哥何天培早已商量好,明天一早,两家的孩子们先到何天能家汇合,他们哥俩则带着媳妇,先绕道去老三何天良家看看。毕竟叶春燕刚生产,家里又闹成那样,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一下,放下点东西,再转回来带着儿女们一起回村过年。
厨房里,油锅滋滋作响,李秀兰在炸过年用的萝卜丸子,何天能在一旁打着下手,顺便低声跟妻子说着话。
“大哥这回,可是寻摸了一件好东西。”何天能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佩服,“听说是一块难得的上海牌全钢手表,票难弄得很。”
李秀兰手上动作一顿,惊讶地看向丈夫:“手表?大哥弄这个干啥?那可是金贵东西。”
“给禄平准备的。”何天能解释道,“禄平不是明年六月就要中考了吗?大哥大嫂是想着,万一……我是说万一,禄平没考上中专,有了这块手表,就能去走动走动红旗机械厂那位管人事的副厂长。听说那位副厂长的独子快要结婚了,正愁凑不齐‘三转一响’呢。这块手表送过去,换个临时工名额,应该不成问题。只要能进去,以禄平的机灵劲儿,转正估计就不难了。”
李秀兰听得咋舌,心里不得不佩服大伯哥和大嫂的深谋远虑:“大哥大嫂真是……啥都想到前面了。福平这进了罐头厂,年后就能转正了。禄平的后路也安排上了。下面还有寿平和喜平,这路都给铺得稳稳的。”
何天能笑了笑,带着点感慨:“大嫂表面上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心里有成算得很。这块手表,可是她动用了娘家那边的老关系,费了好大劲才弄到的。”
李秀兰点点头,目光不由得投向屋里正和弟弟妹妹说话的三个孩子,心里也盘算开来:“咱家承平是不用操心了,路子他自己走得稳。启平还有两三年,看他那样子,心思都在修理上,到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铺路。虹平还小,但也是个有主意的……” 一股为人父母的责任感和未雨绸缪的紧迫感,悄然在她心中升起。
与此同时,在城南罐头厂家属院,何天培家又是另一番景象。
屋里,何天培和水双凤也没有睡意,正对着一个小木匣子,盘算着家里的积蓄。大儿子何福平年后就能顺利转正,成了正式的罐头厂工人,这娶媳妇的事情自然就提上了日程。可眼下家里最大的难题,就是房子。统共就两间房,他们老两口一间,三个儿子挤一间,女儿喜平还是在隔出来的一个小角落里搭的床铺。这要是福平娶了媳妇,往哪儿住?
水双凤叹了口气,提到了隔壁老樊家:“真是造孽啊!老樊家那小子,不成器,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这回更是胆大包天,赌博输了钱跑去抢劫,让人给抓住了!老樊为了捞他,家底儿都快掏空了,这次听说要么卖房子,要么卖他媳妇那个纺织厂的工作名额才能填上窟窿。老樊媳妇眼睛都快哭瞎了,有什么用?周围邻居现在都引以为戒,在家管孩子都严了不少。”
何天培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老樊家的悲剧让人唏嘘,但也让他看到了一个机会。他家的几个孩子,福平踏实,禄平机灵,寿平老实肯干,喜平懂事贴心,都是让人放心的。这次媳妇水双凤搞来的那块上海牌手表,正好解了红旗机械厂副厂长的急,老二禄平的后路算是稳了一大半。
现在,他的心思活络到了老樊家的房子上。老樊家可是两间正房,虽然比自家这边旧点,但面积大了点的,加上自家这两间小小的厢房,要是买下来,中间还能围出个小院子来,后期要是需要,还能再加盖。
他仔细算了一下家里的积蓄,缓缓开口:“老樊家那两间正屋,我估摸着,现在这情况,怎么也得要个五六百块。”
水双凤倒吸一口凉气:“五六百?那……那咱家这点家底,掏空了也就刚够,说不定还得借点。买了房子,家里可就真没多少钱了,这日子肯定得紧巴好一阵子,福平的婚事,怕是也得等个一两年了。”
“是啊,这是坏处。”何天培点点头,语气沉稳,“但好处也明显。住的地方一下子就宽绰了。两间正屋加两间厢房,围个小院,福平结婚有地方住,禄平、寿平以后成家也能缓缓。而且,那地方离罐头厂也不远,福平上下班都方便。”
这是个重大的决定,关乎未来几年甚至更久的生活质量。何天培沉吟片刻,对水双凤说:“把孩子们都叫过来,一起商量商量吧。”
很快,何福平、何禄平、何寿平和何喜平都被叫到了父母屋里。何天培把想买老樊家房子的事情,以及其中的利弊,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四个孩子。
何福平首先表态:“爸,妈,我没事。婚事晚两年就晚两年,先把家里安顿好最重要。有了宽敞房子,咱家底气也足。” 他作为长子,自然要为家里考虑。
何禄平脑子转得快,立刻说:“买!必须买!哥结婚了要有地方住,我以后要是进了机械厂,家里宽绰点也方便。钱没了可以再赚,机会错过了可就没了。”
老实巴交的何寿平也搓着手,憨厚地笑道:“我都听爸妈的,能住大房子好。”
何喜平则细声细气地说:“爸妈决定就好,我没意见。”
看着四个懂事的孩子,何天培和水双凤心里暖融融的,也更加坚定了决心。一家人齐心,其利断金。
“好!”何天培一拍大腿,目光坚定,“那咱们就定了!年后,等老樊家那边定下来,咱就想办法,把这房子买下来!”
这个腊月二十九的夜晚,在县城的两处何家院落里,虽然境况不同,盘算各异,但那份为了家人、为了未来而努力谋划、共同承担的心,却是相通的。冬夜虽寒,人心却因这团聚与希望而倍感温暖。新的一年,承载着更多的期盼与挑战,正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