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县以北,山路蜿蜒,后山村就坐落在群山皱褶里的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土坯房参差错落,鸡鸣犬吠声在稀疏的炊烟中显得格外清晰。这里比县城更显闭塞,也更贫穷。刘伟的老家,就是村东头那几间看起来比别家更破败一些的土坯房中的一座。
一辆颠簸的拖拉机在村口停下,扬起一片尘土。刘伟皱着眉,拍了拍藏蓝色工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手一个,有些粗鲁地将两个孩子从车斗里拎了下来。九岁多的刘芳菲紧紧抿着嘴唇,一双早慧的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和倔强,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打着补丁、看起来鼓鼓囊囊的破旧棉袄。六岁多的刘方傲则有些茫然,小脸上还带着泪痕,怯生生地抓着姐姐的衣角。
“走,快点!”刘伟不耐烦地催促着,率先朝着那几间土坯房走去。他心里惦记着赶紧回城,朱兴安还在家等着他,他可不想在这穷乡僻壤多待一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正在喂鸡的刘奶奶抬起头,昏花的老眼辨认了片刻,才惊讶地喊道:“伟子?你咋回来了?这……芳菲和傲娃咋也……”
听到动静,屋里抽着旱烟的刘爷爷也趿拉着布鞋走了出来,看到儿子和两个孙儿,脸上没有喜色,反而沉了下去。
刘伟把手里拎着的一个小包袱往地上一扔,语气随意得像在丢垃圾:“爸,妈,朱兴安怀上了,反应大,见不得孩子吵闹。我把芳菲和傲娃送回来跟你们住一段时间。”
“啥?!”刘爷爷手里的旱烟杆差点掉地上,他瞪着儿子,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怒火,“刘伟!你……你还是不是人?!这是你亲生的娃!你为了那个狐狸精,连自个儿的种都不要了?!你忘了芳菲她娘是咋没的了?!”
提起前妻,刘伟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但很快被不耐取代:“爸!你说这些干啥?人都没了多久了!我总要再娶妻过日子吧?朱兴安……她人挺好的,就是现在身子不方便。你们是我爹娘,帮我看几天孩子怎么了?”
“看几天?你说得轻巧!”刘爷爷气得浑身发抖,用烟杆指着刘伟的鼻子骂,“你这是要把孩子扔给我们老两口!你狼心狗肺啊你!娶了媳妇忘了娘,现在连孩子都不要了!我老刘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这时,刘奶奶已经蹒跚着走到刘方傲面前,一把将小孙子搂进怀里,祖孙俩抱头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傲娃啊……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啊……”
刘芳菲没有哭。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棵被风雪摧折却不肯倒下的小树苗。她那双酷似其母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寒冰,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那目光里,没有孩童应有的依赖和孺慕,只有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
刘伟被女儿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他很快把这点不适归结为小孩子的闹脾气。他避开父亲愤怒的目光和女儿冰冷的注视,转向哭泣的母亲,敷衍道:“妈,你别哭了。等我那边安顿好了,再说。钱和粮票我放包袱里了,够他们吃一阵子的。厂里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了。”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就往外走,连多看孩子们一眼都没有。
“刘伟!你个混账!你给我站住!”刘爷爷的怒吼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刘奶奶更加悲切的哭声和刘方傲害怕的尖叫。
刘伟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他心里甚至有些埋怨父母的不理解。前妻病怏怏地在床上躺了那么久,拖累得他家不像家,人不像人。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种压抑,重新拥有了美丽鲜活、带给他激情和希望的朱兴安,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指责他?朱兴安人美声甜,还是他的初恋,虽然因为她,自己当年跟家里闹,没能去成省里顶替一个更好的工作机会,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看着朱兴安那张比起前妻在病床上骷髅样子不知好看多少倍的脸,听着她娇声软语,他心里就舒坦多了。至于孩子……放在乡下爹妈这里,饿不死就行了,还能怎么样?
他甚至觉得,是前妻和这两个孩子,阻碍了他追求幸福的生活。现在,他终于可以甩开这些包袱,和朱兴安开始新的人生了。想到这里,他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仿佛身后那破败的老屋、愤怒的父亲、悲泣的母亲和那两个被他遗弃的孩子,是什么沾染不得的瘟疫。
听着父亲决绝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刘芳菲紧绷的身体才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但很快又稳住了。她走过去,默默地捡起父亲扔在地上的那个小包袱,拍了拍上面的土,递到还在抹眼泪的奶奶手里。
“奶奶,别哭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个孩子,“我和弟弟,会听话的。”
刘奶奶看着大孙女异常冷静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一酸,哭得更厉害了:“芳菲啊,我苦命的孩子……”
刘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猛抽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显得更加苍老和愁苦。
晚上,就着昏暗的油灯,祖孙四人沉默地吃着简单的晚饭——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谷碴子粥,一小碟咸菜疙瘩。刘方傲吃得很少,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刘芳菲却吃得很认真,把自己碗里的粥喝得干干净净。
睡觉的地方是和刘奶奶挤在一张土炕上。炕烧得并不暖和,被褥也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刘方傲很快在奶奶的安抚下含着眼泪睡着了。刘芳菲却睁着眼睛,看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毫无睡意。
黑暗中,她悄悄伸手,摸了摸怀里那件始终抱着的破棉袄。棉袄的夹层里,缝着东西,硬硬的,硌人。那是舅舅,在她母亲去世后、被下放离开前,偷偷找到她,塞给她的。舅舅当时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锐利和凝重,他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说:“芳菲,你长大了,要懂事。这笔钱,你藏好,谁也不要告诉,包括你爸!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弟弟!等着舅舅回来!”
当时她还不太明白那“谁也不要相信”意味着什么,但现在,她全明白了。父亲靠不住,那个叫朱兴安的后妈更是蛇蝎心肠。她想起母亲去世前,枯瘦如柴却依然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告诉她:“菲菲,要坚强,照顾好弟弟……” 她也清晰地记得,母亲是为了救在河边失足滑倒的父亲,才被尖锐的石头撞伤了腰,从此一病不起,耗干了生命。可父亲呢?母亲尸骨未寒,不到一年,他就迫不及待地娶了那个朱兴安,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冷酷无情的“后爸”!
一股炽热的、名为仇恨的火焰,在她幼小的心腔里疯狂燃烧起来。那火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也淬炼着她的意志。她不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而是一个背负着母亲临终嘱托、藏着秘密财富、心中埋藏着复仇种子的战士。
“刘伟,朱兴安……”她在心里一字一顿地默念着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的恨意,“你们等着。我一定,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窗外,是寂静的、贫瘠的乡村黑夜,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在这片看似与世隔绝的土地上,一颗充满仇恨与决绝的种子,已经悄然深埋。刘芳菲紧紧搂着怀里的破棉袄,那里面藏着的不仅是舅舅留下的“巨款”,更是她未来复仇的全部资本和希望。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必须比任何孩子都更快地长大,学会隐忍,学会算计,学会在这艰难的环境中,带着弟弟活下去,然后,等待时机。
远在县城的何虹平,对后山村发生的这一切自然一无所知。她正为大哥何承平即将到来的中考成绩而隐隐期待,也为自家小院的平静生活而倍感珍惜。她不知道,命运的丝线错综复杂,在未来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这个名叫刘芳菲、心中充满仇恨的女孩,或许会以某种方式,与她,或者与她所知的故事,产生意想不到的交集。但此刻,她们各自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面对着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艰难的人生课题。